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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亦汐

读亦舒的小说----------<人淡如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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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0:54:10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一次他早上八点钟才来,我明知他是回了家,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他在楼下开门我已经知道了,一夜没睡,然而我还是展开一个大笑容,老天晓得这忍耐力是怎么来的,可是我想,总要有个人同情他才是呀,板起脸孔也没有什么好处。

  我过着这样的生活,只有家明偶然来看我。他不赞成,但是他很尊重我,他当我是朋友。

  最后一次家明来看我,他问我:“你妈妈要来看你,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来了几次信了。”

  “你怎么说?”家明问。

  “我觉得无所谓,我欢迎她。”我说。

  “她不会叫你回去?”家明问。

  我微笑,“她叫是她的事,脚在我身上。”

  家明叹口气,“所以,感情这回事,没话好说,但凡‘有苦衷’之辈,不过是情不坚。”

  我还是笑,笑里带种辛酸。难为他倒明白,他是个孩子,他倒明白。

  妈妈要来,我有什么办法。

(第八章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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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2:1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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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我跟比尔也提及了,我说:“你怕不怕?我妈妈要来。”

  他很愕然,“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现在说不是一样?”

  “你真是小孩子。”他看我一眼,“你想我怎么样?”

  “我叫你避开,我不会。”我笑,“我要你见我妈妈,你怕?你怕就是不爱我。”

  他沉默了很久,“不,乔,我不可以见她。”

  “为什么?”

  “等我们结了婚才见她,好不好?”

  “她可不等我们结婚,她要来了。”我说。

  “对你来说,是不大好的,她会——不高兴。”比尔说。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不好。而我的确是对你不好。”

  我叹一口气,“什么是好呢?一定要结了婚,天天对着,天天吵架,为油盐酱醋发愁,这才叫好?我知道你想跟我结婚,你只是不能够,我明白,这就够了,我相信你。比尔,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自己愿意的,你放心,我决不怨你。”

  “然而,我误了你。”他轻轻地说。

  我抱着他,背着他哭了,他误了我。他没有借口,他肯承认他误了我。多少男人负了女人,还得找千奇百怪的理由,证明不是他们的错,到底比尔还有勇气承认是他的错。

  他轻轻说:“叫我老师,乔。”

  “老师。”

  “不是这样,像以前那样。”他说。

  “我忘了,多少日子了,我没做学生这些日子,怎么还记得?再也记不得的。”

  他不响。

  然后我知道他流泪了。我是震惊、错愕的。我没想到一个他这样年纪的男人居然会哭。我难过得呆在那里,装作不知道。

  我站起来,开了无线电,一个男人在那里唱:

  是我知道

  我可以有多寂寞

  我的影子紧随着我

  我又关了无线电,屋子里很静,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够了,只要两个人就够了,其他的人,其他的人有什么用呢?其他的人只会说话。

  妈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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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2:19:5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去机场接她。她老太太还是那样子,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三十出头,细皮白肉的。中国女人享福的真会享福,瞧我妈,爸养了她一辈子,什么都不必她操心,天下的烦恼,大不过一间屋子,她就在屋子里守了一辈子,有时候居然还怨天尤人,看我,还有几十年的光景,不知道怎么过呢。

  她见我,铁绷着的脸就松了一点。

  第一句话就说:“几十个钟头的飞机,坐死人了!”

  我微笑。

  “你倒没瘦,可见家明照顾得你不错。”她点点头,“家明这孩子呢?”

  “他上学,没空来,妈你也知道,陌陌生生的,差遣他做几千桩事,不怕他烦?”

  “烦什么?自己人。”她笑。

  “什么自己人?”我反问。

  “我这次来,是跟你们订婚来的——”

  “我的妈呀!”我叫。

  “我当然是你的妈,我不是你的妈,是你的什么人?”她白我一眼,“大呼小叫的!我告诉你,见了张伯母,也还这么来着,我可没面子!”

  “张伯母?我为什么要见张伯母?张伯母是什么人?”

  “张伯母后天到,我们一起商量商量,”她说道。

  “商量什么?”我沉下了脸。

  “婚姻大事,你们的婚姻大事。”她得意洋洋地说。

  “妈妈,现在不流行盲婚了!”

  “盲婚?你难道没见过家明?”妈妈咄咄逼人地说。

  “我见过他——”

  “你难道不喜欢他?”

  “喜欢——”

  “难道没有与他单独相处过?”妈妈问。

  “有。”我说。

  “这不就是了?照你们这个速度,拖十年八年也不稀奇,我们年纪大了,可心急,不如订婚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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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2: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响,我叫了一部街车,司机把母亲的行李搁在车后,我扶母亲上车,母亲在车子里絮絮地说着话,我不知道为什么,鼻尖手心都有点冒汗,我想告诉她,我另有爱人,不是家明,怎么都说不出口,预备好的说辞都出不了口,她到底是母亲,再隔三千年也是我的母亲,怎么好叫她这么伤心呢?

  车子飞驰着,我始终没有说话。

  “家明呢?家里有电话?我要找家明。”她说道。

  司机把车子停了下来,我扶母亲下车。

  她一看,“房子倒是不错,难怪屋租这么贵,可见物有所值,这部小跑车是你的?我最不喜欢你开车,你最爱危险驾驶。”

  我用锁匙开了门。

  她在沙发坐下来,左左右右地打量着。

  “把家明叫来呀。”

  我替她拨通了号码,让她自己讲话。我先煮下冲茶的水,然后冲上楼去,把比尔的东西一股脑儿都收到橱里去。我没有勇气,三天前的心理准备现在全派不上用场。我的天,我决定骗她,骗得一时是一时,反正她不会在这里一辈子。

  我再下楼,母亲已经做好了茶,我松一口气。有妈妈到底是不一样,差太远了,说什么有个帮手的人。

  她说:“屋子很干净。”

  “谢谢。”

  “家明说他尽快赶到,毫无问题,真是好孩子,乔啊,如果你跟他订了婚,任你跑到非洲去,只要你与他同在,我也就放心了。”

  妈妈说得对,我完全同意,家明就是一个那么可靠的人。

  “你爱他?”妈妈喜孜孜地问。

  我笑了一笑。

  “什么都别说了,有一阵子啊,我真气你,可是想想,一共只有一个女儿,有什么不对,大概是父母教育得不好,孩子总是孩子,所以——没想到你与家明倒成了一对。”

  我默然,过了一会儿我说:“妈妈,我与家明,没有你们想的那样,我们不过是朋友。”

  “别骗我了,你们总是赖。”

  “不,真的,谁说我们可以订婚了?”我问,“我可没说过,难道是家明说的?他不会。”

  我知道不是家明。

  “你们怎么会说!”

  “妈妈,你不能自作主张,否则大家以为我嫁不出去了,急成这个样子,我可不是这种人。”

  “不跟你说——你叫我睡哪里?”她问。

  “楼上客房,已经收拾好了。”我说。

  “你一个人睡几间房?”

  “三间。”我说。

  “真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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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2:20:4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没听到她的声音。我觉得对不起她,对不起比尔,对不起家明,对不起——

  我在电话里找到比尔,他在授课,我很简单地说:“我妈妈到了。”

  他说:“啊。她好?”

  “好,谢谢。比尔,我没有把我们的事说给她听。”

  “我明白,今夜我不回来了。”

  “对不起,比尔。”

  “不关你的事,如果我们结了婚,没有这种难题。”

  “比尔,对不起。”

  “我爱你,再见。”

  “我们再联络。”我放下了电话。

  我心里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噢,我想见他见他见他见他。

  家明来了,他的神情尴尬之极。

  我必须承认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尽管不自在,尽管刚刚从大学里赶回来,他还是有一种慑人的清秀与镇定。他与母亲礼貌地招呼过了,就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母亲终于累了,她要午睡,我与家明坐在客厅里,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他问:“你告诉她了?”

  “没有。”我答。

  “是很难说的。”他同情我。

  我叹口气,“可是她要我与你订婚,多么可笑,别说现在这样,就算没有比尔,她也该想想,人家怎么会要我?”我带着嘲弄的口气。

  家明背着我,看着炉火,他说:“为什么不要你?你有什么不好?”

  “我?”我挪动了一下身于,“我?我当然不好,何止不好?简直罪恶,拿了家里的钱来开销,一不读书二不工作,跟洋人姘居,我好?我再也没有人要的了。”

  “我倒觉得你好。”家明还是背着我。

  “那是因为你愿意了解我,当我是一个朋友,可是其他的人怎么想呢?”我问。

  “其他的人,不过因为他们没有你这样的机会堕落,所以吃醋罢了。”他答。

  我笑了,躺在沙发上,把垫子抱在胸前。

  “家明,对不起你,你工作必然很忙,这样子把你拉了来,你心里不知怎么样想呢,可能在咒骂:这家子,有这样的母亲,就有这样的女儿。”

  “你真要知道我怎么想?”他转过头来。

  “嗯。”

  “我在想,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我不费一点力得到了一个我要的女孩子。”

  我一怔,“啊,家明你开什么玩笑?”

  “这年头没有人相信真话了。”他笑。

  我不响,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为什么我也暗里希望这是真的——如果我不认得比尔,我只认得他,我们就要订婚了,从此下半辈子不用愁了。我惨痛地想:然而事实不是这么简单呢。如今他做了我的挡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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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2:21:02 | 显示全部楼层
“家明,”我说,“我实在感激你,真的,我母亲……希望你帮我这个忙,她在这里的当儿,你多多包涵,别把我的事说出来,我实在不忍她失望,将来要是我结了婚,她好过一点,也许情形不同,可是现在——”

  “你放心。”家明打断我,“你怎么还不相信我?”

  我有点惭愧,他说得对,我可以相信他。

  “你累了,你也该休息一下。”他说。

  “家明,你妈妈也要来,是不是?”

  他点点头。我呻吟一下。真受不了,一个老奶奶已经弄成这样,倘若来了两个,那还得了!我自楼上抽了一张毯子下楼,蜷在沙发里睡了一会儿。家明不方便上楼,我只好下来陪他,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客厅里。

  我睡了一刻便醒来了。家明坐在地上,在做功课,他的笔记摊了一整个茶几,电视在播映足球比赛,没有扭响声音,他看得全神贯注,一边在嚼花生,喝着咖啡。足球紧张了,他握着拳头挥舞。

  这人是个孩子。我忽然记起比尔也这么做笔记来着,我也是在沙发上睡着了,然而两个人的神情是不一样的。一醒来比尔就发觉了。但是家明,他大把大把的花生往自己嘴里送,一边手舞足蹈。

  我用手撑着头,看着他背影,就笑了。

  他这才发觉,转过头来,他说:“啊,醒了。”

  我想,比尔现在在哪里?他会原谅我吗?为了母亲,我叫他不要露脸,把他赶到别处去住。

  家明说:“你肚子饿了没有?我们在中国饭店吃饭,我请客,等伯母醒了就去。”

  我看着他,笑着点点头,他握住了我的手。

  妈妈的声音响起来,“我早就醒了。”

  我们回头,她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妈妈真是厉害。

  我叹了一口气,她这一次来,有计划之壮举,再也不放过我的,幸亏是家明,换了别的男孩子,叫我怎么应付呢?家明向我投来一个眼色,叫我不必担忧。

  妈妈又发觉了,她说:“你们不必挤眉弄眼的,我很明白,你们不必忌我,平时怎么样,在我面前也怎么样好了,我是最最开通的。”她一直笑。

  我没好气。她开通?家明是她喜欢的,所以她特别“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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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2:21:3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一起去吃饭,坐席间也是妈妈一个人说话。不过见她如此高兴,我也颇为安慰,家明真好,把她服侍得水泄不通,我看着只会微笑。待她走后,我可要重谢家明才是。

  一顿饭吃了好几个钟头,吃完饭,她忽然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只扁长盒子,放在桌子上。

  “家明,”她说,“伯母把你当自己孩子一样,伯母喜欢你,这是伯母在外国的见面礼,你若不收,就不是好孩子。”

  我笑,“怎么见得他不收呢?又不是送他炸弹!”

  妈妈白我一眼,“你当个个人像你?无法无天?家明是规矩的孩子,他多客气,当然是不肯收的。”

  我吐吐舌头,“你到底是要他收这礼呢?还是不收?好像叫他收,又好像拿话套住他,不叫他收,到底什么东西,家明,打开看看!”

  妈妈尴尬了,“乔啊!你这个女孩儿啊!一张嘴这么刁法!”

  我笑,“你看,家明,本来我妈也把我当宝似的,只因见了你,样样把我比下去了,就嫌起我来了,你怎么好意思?”

  家明也只是笑,“伯母,太名贵的礼物,我不敢当。”

  我把盒子扔过去,他接住。我说:“咱们家出名的孤寒,见面礼不外是三个铜板之类的,你放心,收下吧。”

  妈妈嚷:“别扔坏了,别扔坏了。”

  我说:“哦,会扔坏,是手表,是大力表。”

  我替他把纸包拆开来,表是表,却是一只白金康斯丹顿,白金带子、宝蓝的宝石面子。我不响,妈妈真把家明当女婿了,几万块一只的手表都送。

  家明一看之下,果然推让又推让,妈妈打架似地要他收,大庭广众之间,不亦乐乎。我就想,比尔可趁不了这种热闹,假如对象换了是比尔,妈妈早就号啕大哭了。

  家明终于把手表戴在手腕上,皆大欢喜。老实说,我觉得他很配受这笔重礼,那表戴在他手上也配。

  回到家,他把我们母女俩安顿好了,就开车回去,临在门口谢了又谢。他走了以后,妈妈精力还有剩余,口沫横飞地赞家明,我收拾茶几,发觉家明忘了功课,我把他的纸张小心地叠起来,有一张纸上却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个个“乔”字,我“呀”了一声。把那张抽了出来放好,其余的仍放在茶几上。

  电话铃响了,我抢过来听。是比尔。

  我很有点百感交集。“你在哪里?”我问他,“家?”

  “我还有第二个家吗?”他温和地说,“我在一间旅馆里。”

  我紧紧地抓着电话筒,说道:“比尔,你不怪我吧?”

  “怎么会?你们刚才出去了?”

  “是,陪妈妈出去吃饭。”我说,“她很喜欢这里。”

  “我想你。”他说。

  “我也想你。”我说。

  妈妈插嘴说:“别肉麻了,刚分手,又打电话来,又说想你想我的,有中文不说说英文,怕我听了是不是?你跟家明说,结了婚两个人住一起,岂不省事?这里电话收费多贵,一直讲废话,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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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2:22:0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呆在那里,母亲之泼辣,真是惊人。

  比尔问:“那是你母亲?”

  我低声答:“是。”

  他不响。

  “比尔,”我把声音压得极低,“比尔,我要见你。”

  “明天打电话到学校来,我等你电话。”

  “好,再见。”我说。

  “我爱你。”他说。

  我放下电话,对母亲表示我累了,想早点睡。但是妈妈睡着以后,我却还没有睡,我起床抽了一支烟,喝了一点酒,忘了问比尔是哪间酒店,我想偷出去看他,直到天亮,始终没睡好,妈妈倒又起床了。

  这一天她让我陪她去逛公司买大衣,人人说英国大衣便宜,好的货色也不便宜啊,优格一件牛仔布的短外套就二十七镑。

  花三百块买件牛仔布罩衫算便宜?我不明白她们是什么心理,而且跑到什么地方就买到什么地方,我求她去海德公园她都不去,挤得一头汗,罢啊,母亲来伦敦跟在香港有什么分别?

  等她买爽快了,我想起比尔。我要去打电话,被妈妈抓住,我们一起去找到家明,我趁空再打给比尔,他已经离开了大学,我好不糊涂!礼拜三,他早放学,一点钟就走的,现在几乎四点了,我颓然放下了电话,现在又回不了家等他找我,真糟糕。

  我有点不悦,面色十分冷淡,可是这又不关家明的事,他的博士论文进行得如火如荼,妈妈硬把他拉了出来作陪客,我还怪他?妈妈——她也没有错,她哪里知道这么多!我又不讲,说来说去,只怪自己不好。

  最好笑我们还碰见彼得,他跟一个本国女孩子在一起,过来打招呼,他说:“听讲你订婚了。”不知道哪里来的新闻,他看家明一眼,与家明握手,又恭喜家明,然后又说:“我也快订婚了。”言下有说不出的懊恼。

  母亲的眼睛比老鹰还尖,一看就知道苗头,待彼得走后,她说:“这种外国小鬼——”

  我觉得她太武断,并且势利,又主观,而且出言粗俗,她仿佛换了一个人,我并不十分认识她,故此我默然,我觉得彼得误会我订婚也好,他自己总算有打算了。

  母亲还在说:“——幸亏有家明啊,家明,你不晓得,我们这乔,太随便,我们知道她的,说她和气;不知道她的,就说她轻佻。这年头啊,做女孩子,不当心不行,男人坏的多。”

  我看着路上的车子。

  家明轻轻地跟着我说:“忍耐一下。”

  我看着他,勉强而歉意地一笑。

  他真是好性子,难为他了,照说似他这般的脾气性情,做男朋友也真是上等人选了。我们在外又跑了一天,回到家,我是累得跑不动了,可是又不敢睡,等比尔的电话。等到十二点半,电话铃响了,妈妈去接的。

  我连忙说:“妈妈,是我的。”

  她还不肯把电话给我,对我说:“是个洋鬼子。”

  “妈妈!”我把话筒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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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2: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她真过分了,得寸进尺,巴不得把我捏在手中,巴不得替我活下去。

  “比尔?”我说,“对不起,出去一整天,陪母亲买东西,你不生气吧?”

  “我等到三点钟。”他笑。

  “你在哪里?我来看你。”

  “你走得开?”

  “你说个地址,我马上来。”我低声说。

  他把街道名字与酒店告诉我。我放下电话,板着面孔回房间,我洗了一个澡,换件衣服,披上大衣,就出门了,我没有跟妈妈说话,也不管她有没有睡着。

  我赶到那里,那是一间小的酒店,我找到了他的房间,才一敲门,他就把门开了。我紧紧地抱住了他,我觉得这好像是情人幽会一般,我没见他有多久了?两天?三天?我觉得我离不了他。

  我在他那里逗留到早上三四点钟才走的,回到家,一碰到床就睡得不省人事。我爱比尔,我知道我爱他。

  我睡得像一头猪,下午两点才醒来,只听见有人在楼下客厅讲话。我漱口洗脸,坐在窗口,家明上来了。“好吗?”他问,我握住他的手。他说:“我母亲来了,在楼下。”

  “我的天!”我跳起来了,“我的天!”

  家明低声笑,“看来我们订婚是订定了。”

  “你反对呀。”我说。

  “你反对好了。”他说。

  我眼睛只好看着天花板。

  他把我拖下去,我见了他母亲,很不错的一位太太,脾气性情跟妈妈差不多,我只好坐着不出声,偶然傻笑一下,我想到大学去看比尔。

  最绝就是家明的母亲忽然摸出一只大钻戒,硬要套在我手指上,我的手被她抓得牢牢的,甩都甩不掉,一只晶光灿烂的钻戒只好套在手指上,我直向家明使眼色,他只装看不见,又指指他手表,好像笑我也尝到同样滋味了,我呻吟一声,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人。

  两个老太太开心得不得了,有点大功告成的样子。

  我把家明拉到露台去,我说:“我要出去一趟,你陪我,让她们在这里谈个够。”

  家明问:“你去找那个人?”

  “我昨夜已经去过了。”

  “我知道,你妈妈问我昨夜有没有见你。”

  “你怎么说?”

  “我说见了。是我想你,叫你来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她怎么答?”

  “叫我们快快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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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2:22:50 | 显示全部楼层
“啊。”我说,“家明,真对不起,叫你受这种委屈。”

  “是真倒好了,这戒指顶适合你。”

  “开玩笑,家明,你怎么会要我这样的女人?等她们回去了,我们就借故‘闹翻’,你不会怪我?”

  “不怪,说什么都不怪。”他笑,笑里很有一种黯然的味道。

  我跟他一起到大学,妈妈以为我们是逛街去了,他去别处弯一弯,我找比尔,约好傍晚在门口等了一起回去。

  比尔见到我很高兴。

  然后他看见我手上的钻石。“你妈妈给的?多么像订婚钻戒啊。”

  我说:“是订婚戒指。”把情形说了一次。

  我以为他会当笑话听,听了就笑,谁知他说:“我要见一见你母亲,她不能把我的爱人嫁给别人……”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他问,“除非你也爱他。”他赌气得似一个孩子。

  我的心软了下来,“当然我不爱他,比尔。”

  “他既年轻又漂亮,学问也好,家里有钱,我有什么比得上他?我只是个糟老头子!”

  “别傻了,你才不糟!”我说。

  他吻了我一下,说:“乔,说你是我的。”

  “我当然是你的。”

  “你可曾与这小子亲吻?”他忽然问。

  “我的上帝,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以手覆额。

  我与他在校园里散了很久的步,他为我缺了两堂课,然后时间到了,我要跟家明回去,他送我到门口。

  “改天我也买戒指给你。”比尔说。

  “我不要。”我说,“你少来这一套。”

  “你不能不要,我一定要你收。你母亲一走,我不要见到这个戒指。”

  “是,老师。”

  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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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2:23: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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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明的车子就停在门口,我慢慢向他走过去。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见完了一个男人又跑到另外一个男人那里去,这大概就是他们口中的女人水性,奇怪的是,我极喜欢家明。彼得说他订婚,我没有感觉,然而家明如果结婚,那么我一定会发好几天呆。我很自私,他如果有了女朋友,我还找谁来为我这么牺牲?将来我总要报答他的,我不能辜负他。

  我默默地坐在家明的车子里。

  他在倒后镜里看着比尔,他说:“父亲的形象,成熟男人的魅力。”说后还要看我一眼。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问,“两位老太太几时走?”

  “就走了,别担心。”他说,“我说我要考试,她们不走就是耽搁我的功课,所以她们只好走了。”

  “谢谢你。”我低声说,“将来谁嫁了你——不晓得是哪一家的女儿有这种福气,误打误撞就凑上了,人的命运是极难说的,说不定她一点也不欣赏你,嫁了你,吃着你的饭,还一直怨天尤人,可是她就是有这种福气!”说到后来,我十分夸张,而且酸溜溜的。

  家明笑了,“你既然如此看好我,又如此不服气,为什么你不凑上来,就嫁了我呢?”

  我说:“我不配你,我这个人多少还有一点好处:我有自知之明,我硬凑上来,有什么道理?人家瞧着不舒服,自己心里不乐意,下半辈子一直活在自卑感里——别搞了,我才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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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2:23:50 | 显示全部楼层
“什么自卑感呢,小姐,你若觉得你目前做的事是有意思的,不必有自卑感,如果没意思,干脆别做,是不是?”

  我不响,为比尔有自卑感?是的,但是我不会承认这一点。是的,与他在一起,我站不出去,跟他在一起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跟他在一起是寂寞的,我们谁都不好见,也不想见,我应该怎么说呢?为了他,我不再自由活泼,想到他这样地占据了我的心,我叹了一口气。

  家明送了我回家,我与妈妈说了很久的话。

  我说:“你回去,千万不要登订婚启事,将来有什么变故,我要给人笑的,如果结婚也就结了,是不是?到时才宣扬,才通知亲友未迟,现在是太早了,你不晓得,我们在外国,很多事发生得莫名其妙,难以控制的。”

  妈妈睁大了眼睛,“家明还会有什么变故?”

  “话不能这么说,这世界没有什么都百分之一百靠得住的,他还要念书。”

  “我觉得他是没问题的。”

  “也许是,可是妈妈,求求你别到处宣扬,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有空没空就爱跟那些太太们乱说话,上次我回去,险些儿没闷死,她们全担心我嫁不出去,其实却巴不得我嫁不出去。”

  “所以呀,这下子吐气扬眉了。”妈妈说,“家明这么好的孩子!”

  “妈妈,你不明白,我何必在她们面前扬眉吐气!她们懂得什么!我怎么会在乎她们怎么想!”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你瞧不起她们,我明白。”

  瞧不起。当然,我当然看不起她们,她们也就是这样一辈子了,日子过得太舒服了,除了一个大屁股拼命长肉,就多了一肚草。我还担心她们想什么,我吃自己的饭穿自己的衣服,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还给谁面子——谁又给过我面子,我与她们并没有交情,她们自找她们的心腹去,在外国什么好处也没有,见不到这些人的嘴脸,很好很好。

  妈妈跟我说:“乔,你做人要争气啊。”

  我笑,“我根本很争气,你这一走,我好好地找一份工作,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要你寄钱来的。”

  “能早结婚,就早点结婚。”妈妈说,“不要拖。”

  她与张伯母一起走了。

  我只等了一个月,就复信告诉她们我已与家明解除婚约,已把戒指还给家明了。其余什么也没说。

  妈妈没有回音。

  其实我跟家明不知道多么友善,我们是真正的老朋友。

  我说:“这么好的戒指,你只要取出来晃一晃,这班女的便狗吃矢似的来了。”我妒忌地说。

  “这话多难听,”他说,“我没这只戒指,也一样找得到女朋友是不是?”

  “根本是!”我赌气地说,“你把她们带来呀,我请吃饭好了,干嘛不带?”

  “你们女孩子老嘀咕,说在外国找不到好对象,其实我们又何尝找得到?你看看去!小飞女我吃不消,不能怪人家,是我古板,不懂吃喝玩乐,女护士我受不了,也不能怪人家,我是一个好高骛远的男人,一心想娶个上得了台盘的妻子,见得了人的,拿得出来的,真正的女博士,我不嫌她,怕她也嫌我嫩,不懂事,打哪儿找老婆?要不就餐馆的女侍——又不是写小说,没道理寻这种开心,要不就是人家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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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2:24:15 | 显示全部楼层
“或者情妇——”我接上去,哈哈地笑起来。

  家明是一个忠厚的人,他极少批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如今肆意地大大刻薄女人,实在难得,而且又刻薄得到家,我笑了又笑,笑了又笑。

  我只剩下他一个朋友了。

  比尔近日来很沉默,他说我谈话中心总是离不了家明。

  我说:“也难怪呀,我总共才见他这么一个人。”

  后来就觉得这是怨言,马上闭上嘴。

  我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果然就不必家里寄钱来了。这些日子来,说什么都好,我对比尔的精神依赖再大,经济上却是独立的。

  然后麻烦再来了。

  这次上门的是比尔的女儿,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十四五岁,声明找我。

  她很尖锐地问:“你记得我吗?”

  我点点头,“你是那个说咖啡可以分会响与不会响的女孩子。”

  她笑了。

  我想,天下变成这样子,每一个人都可以上门来,谁知道她要哭还是要斗,过没多久,比尔的奶妈、比尔的姑丈弟妇的堂兄的表姨的妹夫都该上门来了。

  我不响,看着这个女孩子。她长大了,长得很漂亮,很沉着美丽,看来比她母亲温和。当然纳梵太太有恨我的原因,我不怪她。

  我问:“你母亲——好吧?”

  “好,谢谢你。她现在好过得多了,爸爸从来不回来,他只打电话把我们叫出去,妈妈很恨你,她觉得你是故意的,有些女人喜欢破坏别人的家庭。”

  “请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是故意的,你不会达到目的,因为妈妈不会答应跟爸爸离婚。”

  我一震,“他们不是签了名吗?”

  “几时?”小女孩反问我,“爸爸不过收拾东西就走了,妈妈才不会答应跟他离婚,你一辈子都是情妇——实在不值得。我们每个月都想花样把爸爸的钱花得光光的,所以你一个子儿也用不到,爸爸现在头痛得紧呢。你这么好看,又不愁找不到男朋友,为什么要紧跟爸爸?我们一家人跟你斗法,你终于要累死的,你不会成功的。”

  “但是我跟他在一起,他不是跟你们在一起。”我说。

  “但是——你快乐吗?我们不快乐,但是你也不快乐,你怎会快乐呢?你又不是一个黑心的人,你想么,我们一家子四个人,为了你,弄得闷闷不乐,家散人亡,你怎么会快乐呢?”

  我静静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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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2:24:46 | 显示全部楼层
她说得对,这个女孩子很温柔,但是很厉害,我会快乐吗?我并不是那种人。

  “我妈妈不会跟爸爸离婚的,我们拖他一辈子。”比尔的女儿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叫你爸爸痛苦?”我问。

  小女孩子截铁似地说:“因为她先看见爸爸!你不应该抢别人的东西!因为爸爸在教堂里答应的,他在上帝与牧师面前答应一辈子做我妈妈的丈夫!”

  “可是他现在后悔了。”我说。

  “有些事是不能后悔的!他不是一个好人,你想想。”

  “我想过了。”

  “你肯离开他吗?”她问。

  “他肯离开我吗?”我问。

  “他不会为你找到天尽头的——假如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她极冷静。

  我惊异,她怎么会这么成熟。这正是我心里想的。比尔甚至不肯为我到香港去。

  小女孩继续说:“妈妈说,他不过是在放假,放了差不多一年,他该腻了。”

  放假,放完假他迟早要回家的?如果他不肯离婚,不过是这个意思,我很是疲倦,毕竟拖了这么久了,这件事结果怎么样,我竟有点糊涂,现在看来,仿佛是没有结果的,然而又怎么样呢?这是我自愿的,我口口声声表示着我自己的大方,我是自愿的。

  我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我就是累了,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他总有他的道理吧?或者他也在想办法。

  “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妈妈给教育部写了一封信,说爸爸的行为不适宜做校长,叫我带个副本给你看,你如果不离开他,他就是个失业汉了。”

  我大为震惊,不是为我,而是为了纳梵太太。当真,一个妒忌的女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这样子对她有什么好处?她不过是要我离开他而已。

  “这是信的副本,我要走了,你对我很好,谢谢你。”

  “不要客气。”

  “你离开我父亲,我们都会感激你。”她说。

  我默默地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我说:“你将来大了,或许会相信我,现在连你们在内是五个人,损失最大的是我:我的青春。”

  “我相信,你长得这么好看,不要再牺牲了。我母亲,她不大明白的,而我,我只希望将来我大了,不要爱上有妇之夫,再见。”

  她走了。

  我看了她母亲写的信。

  那封信简单有力,如果递到教育部去,比尔纳梵的人格成了问题,他的工作当然多少受点影响,英国人生活乏味,巴不得有点新闻闹出来,大家乐一乐,比尔的麻烦也就无穷了。

  这是很厉害的一着。

  我不知道比尔会怎么想。他在大学里干了十多年,辛辛苦苦地做着,才到今天这地步,如果我连累了他,他会恨我一辈子。英国人要面子要得离谱,他没决心跟老婆离婚,恐怕就是跟大学里的职业有关系。我不能恐吓他说:“比尔!你不爱我!你爱我就马上离婚,不要怕这女人。”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他会想。走了我还有别的女人,走了那份职业他还吃饭不吃饭?

  我索性认个输,放弃他?

  我不知道。

  我还爱他吗?到底这样子下去,有什么意思?

  我把信收好。纳梵太太把信给我看,没有叫我将信交给比尔,也许她以为我一定会给他看,但是我没有。

  我去找家明。

  家明说:“你妈妈……她有没有消息?”

  我耸耸肩,“我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我把事情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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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2:25:07 | 显示全部楼层
家明说:“除非你真爱他,没他活不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谁没谁活不下去呢?他们是老夫老妻耍花枪,两个人加在一起近一百岁,天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现在你送上门去给他们寻开心找刺激,你有你的身份、青春,干么去葬送在一个英国中下级家庭里?开头不过是寂寞,你还是个孩子,如此一年多了,你是欲罢不能,好胜心强,我看算了吧,乔。”

  我怵然心惊。

  “你真相信他爱你?”家明问,“原来做人要求不必太高,他对你的感情,也足够维持一辈子的夫妻了,然而真正的爱也不是这样的,你的事若传开了,到底不好,虽然说做人是为自己,就是为了自己,才不可以胡来,你想想,趁这个机会,你回家去吧。”

  我怔怔地看着家明。我缓缓地说:“如果我回去,一点结果也没有了。”

  他温和地笑,“你不回去,才没有结果。这一下子走,你又有个下台的梯子,还是为他好,这倒是真的,也是为了你自己好,对不对?”

  就这么一走了之?我恐惧地想:没有比尔?

  “乔,我会写信给你的,我就回来了。”他还是那么温柔。

  “可不可以……把信给他看?让他下决定?”

  “乔,你也知道他的决定,人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何必呢。我从来没劝你什么,也没求你什么,可是这一次,你听我的,回去吧,你不会反悔的。”

  “妈妈,她会原谅我?”

  “她总不能宰了你!”

  “不不,你不明白她——”

  “我早把罪名揽在我身上了,我不担心将来怎么见她,你担心什么?”

  “家明——”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回去考虑考虑,我送你回家。”

  到了家,因为家明的缘故,我的确有点心念摇动。

  心念一摇动便难以把持,我想回去。

  然而怎么走呢?如果真要走,不必与他商量。跟他商量,不过是希望他留住我,希望他牺牲一切,马上离婚。我要真走,明天收拾个箱子就走,何必跟他说什么?

  他与他老婆慢慢地拖,他们从四十岁拖到五十岁有什么关系,我从二十岁拖到三十岁就完了。我不怪他,我也不怪他老婆,我此刻忽然想走。

  我的东西少得可怜,如果要走的话,一个箱子就够了。他如果真爱我,哪怕找不到我,自然会到香港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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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2:25:30 | 显示全部楼层
 晚上他回来了,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确是我一度真爱的人,如今——我长大了。

  比尔说:“乔,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与你在教堂结婚,我要给你套上结婚戒指,你不肯,你说我太老了。”

  我忍不住,但还微笑着,我说:“你怎么可以往我手指上套戒指,你又没有离婚。”

  他一震。

  到底是年纪大的人了,镇定得很,一点不露声色,也不再继续话题,也不问为什么,就这样敷衍过了。原来他一直敷衍我。他是喜欢我的,然而喜欢也不过是这样,年纪大的人就有这点不好,他们事事都处于麻木状态,我能叫他一度振奋,已经不容易了。

  他自然会离婚的,离了婚自然会再结婚的,那再婚的对象大概也就是我,但是他要等他老婆太太平平,自自然然地签字,他可不敢逼她。

  我不说什么。

  第二天我就订了回家的飞机票。

  他到大学去的时候,家明赶来帮我收拾。

  我说:“我到你那里去住几天,他们没有票子,他们的票子最近也在一星期之后,我决定要走的人,没道理还混多七天,请你帮忙帮到底,让我到你家去住几天。”

  家明点着头。

  我只收拾了几件衣服,其余的东西都不要了。

  临走的时候我坐在床上抽烟,跟家明说:“你相不相信缘分这事?当初十万里路飞了来找他,如今无声无息地就走了。来的时候不为什么,走的时候也不为什么。他欠我只有这些日子,我欠他也不过这些日子。”

  家明听着,然后为我穿上衣服,我就走了。

  走的时候我把他老婆那封信放在他桌子上。

  家明开车把我接到他家里去,我甚至没有哭。

  我睡在家明的床上,一睡就是十多个钟头,睡得心安理得,从来没有如此舒服过。我与家明在家中吃面包当饭。

  我想:他现在该看到那信了。

  他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走了。

  我真是为了那信走的?不见得。

  我真是接受了家明的劝告才走的?不见得。

  我累了。我累了才走的。

  家明说:“我这里很简陋,你别见怪,只两间小房间,你要是喜欢哪一间,就过去睡。”

  “我喜欢这里。”我说。

  我穿着他的睡衣走来走去,我又不敢上街,怕被比尔见到,所以只好躲在家里。懒得开衣箱,就穿他的毛衣裤子睡衣。

  家明每天买了食物回来,我们大吃一顿。

  我常常趁家明不在,想打个电话给比尔,听听他的声音,希望他在电话里恳求我回去。

  又希望门铃会响起来,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是他,然后他苦求我不要走,我还是要走的,不过他这么一求就挽回了我的面子。我要走得热闹点,不要这么无声无息。

  但是他并没有出现,我也没有打电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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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2:26:15 | 显示全部楼层
开头的时候,我与比尔真的很轰轰烈烈。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我并没有哭,白天我蹲在屋子里看家明的中文杂志书报,晚上陪他聊天。

  他说:“乔,我还有几个月就可以做好论文了,行完礼,我马上回来看你。”

  我笑笑。他对我真好,恐怕是前世欠下的,老实说,感情这样东西,无法解释,也只好推给前世,明明没有道理可喻的感情,偏偏这么多。

  他忽然很随意地说:“明天你走了?”

  “是,下午四点。”

  “其实比尔纳梵要找你,容易得很,去找找各大航空公司的乘客名单也就行了,到时在机场截你。”他微笑。

  我不响。

  “他也一定有你香港的地址,回一趟香港,也可以见你。”

  我也微笑,“也许他也乐得趁这个机会:‘看,她先走了,到底年轻,捺不住气。’”

  “那你也可以说:‘是他老婆太厉害,我为了他的前途,不得不走,为他好。’”

  我大笑。

  为了感情不坚定,可以想的理由有多少?

  第二天他送我到机场,比尔纳梵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倒是一流高手,恐怕这上下已经与家人在团聚了。

  进入禁区之前,家明忽然说:“乔,你可不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我想问是什么事,可是一转念,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难道还怕吃亏,于是马上答:“家明,你说好了,任何事。”

  他说:“我有一只戒指,求你戴在手指上回去,直到我回来再处置,好不好?”

  我呆住了。

  “你答应了的,不能反悔。”他取出以前那只戒指,就套在我手指上。

  我不出声,是,我答应了他的。

  我晓得他的意思。

  他说:“时间到了。”

  “再见,家明。”我说。

  “再见。”我走进候机室,到底沉不住气,打了电话给比尔纳梵,他来听电话了,他还有心情上班!他的声音一点也没变,很镇定地问:“哪一位?哪一位?”

  他没有一丝悲忧,我心头闪过一丝怒火,但是随即平静下去了。是的,他好像没事人似的,但我也没有呼天抢地呀,为什么我要求他痛不欲生?人总是自私的嘛。

  他在电话那一头问:“是谁?是谁?”

  我放下了话筒,叹一口气,挂上了话筒。

  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上了飞机,不过打了一个盹,就到了。

  在补粉的时候,我在小镜子里看到眼上的小疤痕,我喃喃地说:“是,老师。”

  妈妈在机场出现,我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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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2:27:01 | 显示全部楼层
谁通知她的?

  她犹有余怒,她说:“家明说他央求你,你们又和好了?让我看,嗯,戒指又戴好了,我不看他父母分上,再不饶他的,昨天他打长途电话来,我原不接听,张太太求我,说他是一时之错,叫我们原谅他,我有什么办法?女儿都原谅他了,我还气他不成?这小子,将来结了婚,你当心点。”

  我默然。家明这个人,鬼灵精,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现在他顶了所有的罪去,倒叫我怎么见他?

  妈妈说:“你这次回来,是筹备婚礼的吧?家明说他三个月后回来。你也是,自己为什么不来电话,倒叫他打电话来。家明在你们一出事就来信道歉,说是他不对,他不该跟外国女孩子去跳舞,被你看见了,所以——”

  我眼睛“刷”地红了,我哭道:“妈,不关他事,是我误会,我心太急了,不是真的——他是好人,妈,他是好人。”

  “唉唷!何必帮得他这么厉害?谁不知道他是好人?吵架,是你们,和好,也是你们,咱们做大人只有心惊肉跳的份儿,现在既然好了,你哭什么?”

  “妈妈,求你们不要怪他,全是我的错。”

  “好好好,一切依你,你怎么哭成这样?发了神经了,看,脑门青筋都现了,快别哭!”

  然而我的眼泪是不能停了,我哭得精疲力倦,回家埋头就睡。

  醒来的时候,妈妈悄声对爸爸说:“——乔说是误会,大概家明也有不是——”

  “我就说你太紧张了,唉,快让他们结婚吧。”爸爸说。

  妈妈说:“明天就与张太太商量去。”

  我接了家明的电话:“乔,你就嫁我吧。”

  我哭道:“我实在配你不起,将来你也是要怨我的。”

  他说:“将来我如果酒后吐了真言,向你剖白,我如何如何跟鬼妹鬼混,你别用刀斩我,那时候就配得起我了。”

  我哭着说:“长途电话这么贵,你尽讲废话哪。”

  “乔,答应我好不好?”

  “家明,这事你回来再说,我实在不行了,我真不行。”

  他说:“乔,一切不必你操心,你不是相信命运?这就是命运了。”

  “家明——”

  “你不相信我爱你?”

  我内疚得大哭。

  张太太跟妈妈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我是像做梦一般。

  连婚纱都买好了,我还赖着,不相信这是事实。

  我喜欢家明,爱上他是毫无困难的事,但是我实在没有在他身上用过一点点心思,他仿佛是天上落下来的宝贝,我怕我一捡在手中,梦就醒了。

  我赖着。

  妈妈起了疑心,“乔,你事事这么懒洋洋的,不是身体有毛病吧?”

  “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皱起眉头。

  她脸红了。

  张伯母是离了谱,白金表,黄金镯子,如今金子什么价钱,她这么排场法。妈妈也尽情豪华,单是长旗袍替我做了十二件。

  爸爸笑道:“好,等女儿嫁过去了,咱们俩老也就喝西北风了。”

  我还是疑幻疑真,手足无措,只希望家明回来。

  有时候在街上看见外国男人,心惊肉跳,怕是比尔纳梵寻我寻到香港来了,吓个半死。这样子担心着,一下子就发了病。

  我在床上躺着,发了高烧。

  家明交了论文,口试完毕,不等毕业典礼就回来了。

  他坐在我床边,说:“乔,你怎么了?”

  妈妈半真半假地瞄着家明道:“都是给你气的。”

  我听了益发心痛如绞,哭道:“妈妈,求求你别说这种话。”

  妈妈也后悔了,“是,我不对。”她走开了。

  我悔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怪她,怪我好了。”

  家明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放心,你放心。”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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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2:28:01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一刻不离地陪着我。

  我就是握着他的手过日子。

  他连饭都在我床头吃。

  爸爸说:“见鬼,这两个孩子简直发神经了,然而白头偕老是不成问题的了。”

  我热度退了,人瘦了不少,礼服又得改小了。

  张伯母说:“咦,脸瘦得只剩两只眼睛了。”

  我跟家明猛说:“你想清楚了?你真是想清楚了?”

  乱成一片。

  妈妈说:“那裁缝真是急惊风碰见慢郎中,咱们帖子都发出去了呢!”

  我几乎瘫痪过去。

  家明说:“你别担心,乔。”

  我总算找了一个晚上,跟他在书房静静地坐着,说了一夜的话。

  “家明,你来之前,有没有听到什么?”我问。

  “我知道你指什么,没有。我没有见到他,他终于离婚了,我听说的,他老婆一听说你走了,就跟他离婚,说他没出息,不是男人,辜负了你。”

  我诧异,“这女人竟有这样的肝胆,她不怕我回去?”

  “你走了怎么还会回去?”

  “那封信怎么样?”

  “还是呈上去了,闹得一塌糊涂。”

  我忽然害怕起来,“他——他不会来这里找我吧?”

  “来也不怕他,有我。”家明坚决地说。

  我发怔地落泪,现在我竟像瘟神似地怕着他。

  家明叹气,“乔,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像心碎似的。”

  我们去注册结婚,一切顺利得不像话。

  然后就是婚礼。

  我没有赞成去度蜜月。我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我一直穿着家明的睡衣,躺在他的床上,他睡在书房里。然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比尔纳梵写来的,妈妈递给我的时候说:“英国朋友的信。”我手发着抖,拆开来看,里面只有简单的两行字:“祝你新婚快乐。求你原谅,我要说的太多,以致不知道从何开始,衷心祝福,比尔纳梵。”是家明通知他的,我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这一段事,除了家明与我,没有人知道,然而这事如此烟消云散,叫我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然而我开始安定下来,我开始为家里的沙发添一个垫子,叫佣人把厨房里的电器换个新位置。

  对于家明来说,我有点怕他,他是知道我秘密的人。

  他的新工作还没有开始,我与他有时候打场乒乓球,有时候去看一场戏。

  妈妈说:“乔这次回来变了,有点忐忑的,神经紧张得很,一刻见不到家明就不安,家明在她身边她又沉默着不说话,怎么一回事?”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我的故事。

  有时候我看着家明,我觉得他终有一天要计算我的,他是一个太聪明的人,到时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会把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就像他安排我与他的婚事一般,谁晓得第一次母亲去英国,是不是他的主意,我不过是他的一只棋子。

  每次我与他打乒乓球的时候,他让我赢,我就赢,他要我输,我就输。

  我开始明白他要娶我的原因,我有把柄在他手里,我会听他的话,抑或我把他想得太坏了?其实他是对我很好的?我不知道?我不敢猜想。

  我跟他并没有恋爱过,就成了夫妻。做一只棋子也并不是不好,人的未来是难以预测的,他替我安排了一切,我的将来,我的目前。我的过去也在他掌握中。

  我怀孕的时候,他很肯定地跟我说:“我们这一次是男孩子。”我相信会是男孩子,没有人敢抗他的。

  忽然有一天在阳光下,我在花园散步,我不后悔与比尔纳梵在一起的两年了。那是一次恋爱,真的恋爱。而现在,我是幸福的,我似乎应该是一个毫无怨言的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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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2:37:57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完了,结局竟然如此平淡但却折射着美~~~

是呀,有时候,我们不必太苛求,也不必过于精明,能够稀里糊涂的做个棋子也不错,嗯,

人淡如菊~~~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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