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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亦汐

读亦舒的小说----------<人淡如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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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1:35:0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想你离开家庭,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想也没用,我只想见到你,见一次好一次,我并不知道还可以见你几次,说不定你今天一走,以后再也不来了,但是我不大理以后的事,那是不能想的。”

  我呆呆地解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多年来我都是个爱哭的人。

  他凝视着我。

  “我应该远着你。”他说。

  “应该做的事很多呢,只可惜我们都不是精钢炼的,我们都是七情六欲肉身。”

  他替我抹眼泪。

  我吻了他的唇,他的唇是熟稔的,仿佛在印象中我已经吻过他多次,很多次了。他避开了我,然而却抱着我。

  “你今天夜里不要走了。”我说。

  “对你不好。”

  “我不要好。”我说,“只怕对你不好。”

  “有时候你很厉害,乔,我是要回家的,你知道。除非我打算跟她离婚。我会好好地考虑,我决不负你。”他停了一停,“我决不做害你的事。”

  “你害了我你还不知道呢,晚上不能陪我,我希望你白天陪我一天。”

  “我答应你,乔,星期六上午我一早来找你吧。”

  “希望纳梵太太别伤风吧。”我讽嘲地说。

  他内疚得不出声。

  “对不起,不过反正叫你说我厉害,我也只好嘴巴尖一点,免得你失望。”

  “我要走了。”

  “再见。”我替他开了门。

  他穿上外套,在我额上吻了一下。

  我是不会求他留下来的,求也无用,他应该知道他的选择。关上大门,我叹了一口气。

  这个周末是最后的假期,就得开始工作了。彼得打电话来,叫我出去,我说约了人了。他生气道:“你答应我在前,你说有空跟我出去。”我解释:“对不起彼得,但他是不同的,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我家的电话坏了,他没有联络到我,所以才迟了。”彼得问:“他是你的男朋友?”我说:“彼得,我对你老老实实的,把你当朋友,他是人家的丈夫。”彼得闷了半晌:“啊。”他说。

  彼得的语声是同情的,我挂上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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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1:37:17 | 显示全部楼层
星期六一早,我还在床上,他就来了。

  他按着铃,我自床上跳起来,奔下去开门,我抱着他笑,马上换衣服,大家吃了早餐,到公园去散步。

  中饭在中国饭店吃的,吃完饭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喝咖啡,回家吃晚饭。

  我问:“可不可以陪我跳舞?我很久很久没跳舞了。”

  他说:“叫我怎么拒绝你呢?”

  “你是个好人。”我说。

  “叫我比尔。”

  “真不习惯,叫了这么久的纳梵先生。”我笑说。

  “今天玩得高兴?”

  “高兴,比尔,太美了,比尔,要是个个星期六都这样,我减寿二十年都使得,比尔。”我笑,“我要多多练习叫你的名字。”

  他笑了。

  我们去一间时髦的夜总会跳舞,无论是什么音乐,我总是与他跳四步,我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一种难以形容、无法解释的满足,我笑了,一直跳舞一直笑,忍都忍不住。

  “乔,看得出你很高兴。”

  “是。”我说。

  有什么好高兴的呢?我也想不出来。

  他感喟地说:“每次跟你在一起,我觉得我是存在的,只有你注意我,在大学与家,我不过是一一件家具,真有点疲倦。”

  我点点头。

  我们坐到一点钟。

  然后我说:“你要回去了。”

  “是的。”他笑,“你真能玩,从早上九点到凌晨一点,我年纪大了,不能常常这样子地陪你。”

  “那么你坐在一旁,我去找别人跳舞。”我笑道。

  “我就是怕你会那么做。”

  “不会的,比尔,当你疲倦的时候,我会陪你坐着,坐很久很久,我答应你。”

  “只怕不久就生厌了。”他苦笑。

  “我不骗你,我决不是那种女人。”我认真地说,“请你相信我。”

  “乔。”他抬抬我的下巴。

  他大概是一点半到家的。我有点不安,我确是贪心了,使他为难。说不定纳梵太太一起疑,以后就更难见到他了,那夜有没有事呢?他并没有提。

  假期过去之后,我还是每天上班。

  彼得有时候来我处喝茶,他成了我的一个好朋友,我有时候跟他说说心事。

  他说:“我不明白你,如果换了我,知道心爱的男人一直陪他妻子睡觉,真受不了。”

  我笑,“他当然要陪他妻子睡觉,他们是合法的,彼得,你真奇怪。”

  彼得几乎昏过去,“我奇怪?天!你们中国……”

  “别提国籍好不好?”我要求他。

  “好,好,只好说爱情奇怪吧?”他说。

  我不出声。

  他是一个有妇之夫,我很清楚。错的不是他,只是我。我有全世界的男人可供选择,为什么单单要看上他?最不好的就是他喜欢我,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推搪的余地。除非说句笑话:赖社会。

  彼得很大方,他喜欢与我在一起。他说过:“如果你心上人来了,就叫我走好了,我不介意。你在工作之余,上街之余,见爱人之余,还有空的话,就见我。”

  我很感动,只好笑笑。

  有时候我很后悔,后悔事情居然演变成这样。像那个下午,我上街买罐头,在超级市场选丝袜,正起劲地拣着颜色,有人把手搭在我肩上。

  我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心急跳手冒汗,面色苍白,吓得半死。

  她是纳梵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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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1:37:4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觉得该死,为什么到这间超级市场来买东西?上哪儿不好?

  我手里拿着丝袜,傻傻地看着她,好像一个贼被事主抓住了一样。

  她问:“是乔吗?好久不见了,是不是忙?为什么不上我们家来?我昨天才跟比尔说起,比尔说也许你工作太忙。”

  她的声音是厚道的、忠诚的。

  我默默无言。

  “看,你这么瘦,面色不大好,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纳梵太太的语气是真的关切。

  我的手颤抖着,把丝袜放回原处。

  我说:“我——很好,谢谢你,只是工作忙一点。”

  “比尔也很忙,简直没有空留在家里,”她笑一笑,“我跟他开玩笑,比尔,你不是有了外遇吧?整天往外跑。”

  我几乎呛住,连忙咳嗽。

  “乔,我们上楼去喝杯茶吧。”她说,“我也走累了。”

  我推辞不了,只好把大罐小罐拿到柜台付了钱,挽着纸篮与她去喝茶。

  她老了,女人就是这样,一老下来,就排山倒海似的,什么都垮下来,再也没得救了。我对着她的感觉,就像对着一个老妇。近五十岁的女人,不是老妇是什么?

  然而我呢?我有一天,也是要老的,到那个时候,有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女来抢我的丈夫,我又该怎么办?我有种恐怖的感觉,浑身发凉,我用手掩住脸,生命是极端可怕的。

  纳梵太太担心地问:“乔,你精神不好?”

  “对不起。是累了。”

  “你有没有男朋友?有时候闷了就累,我看你老是一个人,你们中国女孩子真规矩,老实说,我已经开始担心我女儿了。”她微笑说。

  我苍白地听着。

  她说:“你知道比尔?你觉得他怎样?”

  我一震,“纳梵先生?”

  “你真是客气,毕业许多年了,还称他纳梵先生。”

  “他?他——是个君子。”

  “是的,结婚这么多年了——可是最近有个女朋友来告诉我,说看见他与一个年轻女子跳舞。”

  我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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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1:38:2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想她是看错了。”

  我不出声。英国人是不诉苦的。尤其不提个人的感情问题。她这么对我说是什么意思?莫非怀疑我?若是见疑我,就该好好说出来,不必试探。

  纳梵太太叹一口气。“我也太多心了,你想想。他赚得不多,年纪又不小了,还有什么女孩子会喜欢他?”

  不见得,他是一个有吸引力的男人,只是她与他相处久了,不再感觉而已。

  “况且跳舞?比尔没跳舞已经有十多二十年了。”纳梵太太说。

  我喝完了茶。

  她说:“对不起,乔,跟你说了这些话。”

  “没关系,纳梵太太。”

  “来我们家吃饭,好不好?我让比尔打电话给你。”

  我点点头,说:“纳梵太太,我实在要赶回去了。”

  “好,再见,我再略休息一会儿。”

  “再见。”

  我急步走下超级市场,连自动楼梯也没有踏上。推开玻璃门,一阵风吹了上来,我打了一个冷颤,整件衬衫都是湿的,贴在背上,刚才原来出了一身大汗。

  我看着天空,叹了一口气。


(第四章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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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2:18: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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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比尔来了。

  他吻了我的额。

  我说:“我见到你妻子。”

  “她告诉我了,”他说,“她说你很瘦,且又苍白。”

  我点点头。

  我说:“比尔,我不舒服,我想——你还是回家吧。”

  他一怔,明白我的意思,很温和地披上大衣,吻了我的额角,一声不响地走了,总共留了不到十五分钟,茶也没有喝一杯,他走了之后,我静静地坐在客厅里。

  电视开着,没有声音,我倒了一杯马爹利喝,我的眼泪淌了下来,流了一脸。

  我颤抖着去翻电话本子,查到彼得的号码,拨了过去。

  他倒是在家。“彼得?”我说,“我是乔。”“乔?”他问。“是,”我说,“你可不可以来一次?彼得?现在,请你。”

  “好的,”他说,“十五分钟,无论你想做什么,等我来了才说,乔,等我。”

  我等他,我把马爹利像开水似地灌下肚子去。

  我默默地哭着,默默地喝着酒,打横躺在沙发上。

  我听见门铃,起来到浴室去洗干净了脸,装得很平静,因为喝了很多,故此也就非常镇静,我拉了大门。

  彼得冷得在搓手,他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乔,你没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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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2:19:0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拨拔头发,手臂软绵绵的使不出劲道:“请进来,我很好,只要你来。”

  他看着我,进来了,然后就说:“你喝醉了,乔。”

  “我没有醉。”

  他叹了一口气,“乔!”

  “我没有醉,彼得,吻我一下。”

  “我从来不吻醉酒女人。乔,你该上床睡觉。”

  “你陪我?”我抬头问他,“我没有醉。”

  他看着我,“乔,我知道你不爱我,乔,上床睡觉,我明天来看你,然后你告诉我是否要我陪你,OK?”

  “你是狗娘养的。”

  “乔,你闭嘴,去睡觉一一”

  “你说你爱我——”

  “一点不错,所以我才叫你睡觉。”

  “事实上,彼得,你是一个非常好看的男孩子,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爱上你,我求你今夜陪我,为什么不?你怕我?我令你不开心?”我说,“我没有喝醉。”我的确没有醉,我只是十分镇静!说话慢吞吞的,而且话也很多。一切都远远的缓缓的,我心是一点恐惧顾忌都没有了。酒是好的。“酒是好的。”我说,“请留下来。”我拉着他的手。

  “我不是一个好人,”彼得说,“我现在就走,乔,看上帝分上,好好睡觉,别再打电话给任何男人,我不能忍受你这个样子。”

  我点点头,“你不喜欢我,”

  “我明天一早来。”他叹一口气,“再见,乔。”

  他走了,自己开的门,自己关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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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2:19:4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伏在沙发上,跪在地下,好厉害的酒,没有人要我,他们都开门关门地走了。

  门铃又响了,彼得回来了?我挣扎着去开门,又跪了下来,腿像是棉花做的,我摇摇晃晃地向大门走去,我否认喝醉了酒,我四肢松弛,十分舒服。

  门打开了,一地的雪。下雪了,我想。风吹来可不冷。

  “乔!”

  不是彼得。

  “纳梵先生。”我扶着门口,“纳梵先生。”

  “乔,你怎么了?”

  “你来看我了,你来看我了。”我哭,“我今天看到你的妻子!”

  “乔,你喝醉了。”他把我拉进屋于,关上大门,把我放在沙发上,“乔,我真不放心你,只好又赶来,乔,为什么?我认识你二十年之前就结婚了,你何必这样子?平时看你一点没有事——乔。”

  我看着他,好好地伏在他身上哭了。我的眼泪鼻涕弄脏了他的衬衫,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揉得他衣服不像样子。我没有喝醉。“我没有喝醉。”我始终坚持着,酒使我放松了,我神智是清楚的。

  “不要这样。”他始终维持着好脾气。

  我一张脸糊得大概眼睛鼻子都走了样,他隔着我的眼泪吻了我唇,一下又一下。我回吻他。

  “我爱你。”我记得我说,“我爱你,纳梵先生。”

  他笑了。

  因为我说纳梵先生。

  他那夜没有走。

  我半夜醒了,头痛欲裂。他坐在床边,领带解了开来,他在喝茶。

  我起身洗脸,梳头,吃止痛丸,换衣服。

  我说:“几点钟?”

  “三点四十五分。”

  我看着他。

  “对不起。”

  “你酒醒了?”

  “是的。醒了,现在我可以全神贯注地引诱你了。”我笑。

  “你太谦虚了,乔,你不必引诱任何人,我们男人是跑上来送上门来的。”

  我笑,“我不知道你可以幽默到这种程度,纳梵先生。”

  他也笑了,他是一个可爱的男人。我看着他,像看一件珍贵的古董,我伸手碰他的发鬓,我始终是尊敬他的,除了喝醉酒的时候。

  “你为什么回来看我?”

  “我不放心。”

  “你对我可负——责任?”我问。

  “负全责。”他握住了我的手。

  “那够了,”我吻他的手,“谢谢你,我并不想你跟我结婚,或是爱我,我只想听到这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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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2:20:5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对不起你,乔。”

  “你今夜是不走的了,比尔?”我问。

  “——不走了。”

  “我现在要开始我的引诱工作了。”我一本正经地说。

  “你想清楚了?”他问。

  “我想了太久了。”

  “乔——”

  “不要再说什么,纳梵先生,静一点。”

  他不响。我轻轻地抱住了他。我知道我比他年轻,我知道我年轻得可以做他的女儿,我知道得很多,但是我总还是做了我不该做的事。我不再关心了。

  早上三点三刻。

  我是一点也不后悔的。

  我躺在他的臂弯里,点了香烟抽,他皱眉头,把我的香烟轻轻拿开,我看牢他,“刚才好不好?”我问。

  他看着我,“乔,为什么装得这么轻佻?是不是使我良心好过点?”

  我背着他,不出声。

  没有用,他是我的教授,我是他教出来的,我什么也瞒不过他,没有用。

  “你并没有与任何人上过床,是不是?”他温和地问。

  “我知道没有经验,”我还是很轻快,“并不是说我是好女孩子,我没有机会而已。”

  “乔——”

  “不要再说你抱歉等等等等,我愿意的。”

  “我们大家都不要说话,快睡觉。”

  “是老师。”我答。

  他没有笑。他还戴着手表,四点十五分,我可以听见他手表走动的声音。

  我说:“我很高兴见你,纳梵先生,我永远不会后悔。”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睡着。我却睡着了。

  我比他早起,我换好了衣服,他才起床。

  我要走了,拿过手袋,吻了他一下,把一管大门锁匙放在他手里,吻了他一下,飞快下楼,没有说一句话。出了大门,开动了车子,才后悔没为他弄早餐。下次吧,我想。

  赶到办公室,我很高兴。可是宿酒作怪,又不够睡眠,我是不大化妆的,面色不大好看。

  彼得马上过来,他蹲下问我:“你怎么了?好吗?”他声音很低,“我打算打电话给你,没想到你来上班了。”

  我猛然想起昨夜的事来,脸红了一半,只好给他一个大笑脸,傻傻的。

  他忽然飞快地吻了我的鼻子,他叹口气,“我真该打我自己,太笨了,昨天怎么走的?然而谁会伤害你?”

  我低头,装着整理文件,不出声。

  “今天没事?”

  “我很快乐,谢谢你,彼得。”

  “快乐?”他惊异地看着我。

  “是的,彼得,我说给你听,我有一个包袱,背在背上二十年了,又重又累又闷,昨天我找到一个人,把包袱交给他了,他说他会负责任,所以我很快乐。”

  他僵了一僵,“包袱里是什么?”他问。

  “我的感情。”

  他垂下了头,“啊,你找到了他。他是谁?”

  “那个男人。”我说。

  “有妇之夫的那一个。”

  我低下了眼睛,“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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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2:21:21 | 显示全部楼层
  “你以前的教授?”彼得说。

  “是的。”我答。

  “如果你要知道我的意见——他是禽兽。”

  我居然笑了,我说:“彼得,我并没有问你的意见。”

  彼得回到他自己的位置去,气得脸色发青。他后来一整天都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他是好人,他是为我好,可惜为我好的人一个也不能令我快乐。

  那一天我很疲倦,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却做了很多工作,而且说话也说得多。下班我跟彼得说再见,他不睬我,我吻他的脸,他别转身子,我耸耸肩,说:“孩子气!”他猛地回头,我看到他眼里含有眼泪,我吃惊。

  “我是个傻子。”他说着站起来走了。

  我觉得很抱歉,既然他器量这么小,我也没办法。

  回到屋子,我居然心血来潮,兴致好得不得了,煮了一大锅牛肉洋山薯,香喷喷的,扭开了电视,边吃边看,并不觉得疲倦——但是今夜还是早点睡觉的好。

  我没想到比尔会来。

  他先按铃,我去开门,却看见他站在门口,他一脸的笑,我惊喜地说:“你为什么不用锁匙?”

  他低头问我:“你屋子里没有别人?”

  “有,”我笑,“有两打小阿飞,听见门铃都躲起来了。”

  他轻轻打了我的头一下,关上门。

  “好香,吃什么?”

  我笑,“搬进来第一次煮食物,叫你撞见了,要不要吃?”

  “好,我还没吃饭。”

  我们坐在厨房里,我看着他,“比尔。”我忍不住吻了他一下。

  “你今天要早一点睡。”他看牢我。

  “一定。你——好不好?”我问。

  “很好。”他说。

  “学校十分忙吗?”我问。

  “忙得很,做惯了。”他边吃边说。

  我笑,“有没有什么女学生对你挤眉弄眼?”

  “当年你也没对我挤眉弄眼。”他说。

  “但是我爱你,难道还不够吗?”

  他擦了嘴,笑了。“味道很好,我帮你洗碟子。”

  “不用,你坐在那里别动。咱们中国人不流行男人做家务。”我说。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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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2:21:4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停了一停,“家里——好吗?”

  他没有出声。

  “你昨夜没有回去。”我提醒他。

  “我想她已经知道端倪了,只是不说话。”他说,“我想考虑一下,迟早要告诉她的。”

  “你要跟她离婚?”

  “我不能同时跟两个女人在一起。”

  “很多男人可以。”

  “我有犯罪感。”

  “你爱她的,是不是?”我问。

  “这么多年了。”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问你这种事。”

  “你有权问。”

  “我没有。你是一个自由的人。”

  “你也是自由的吗?”他问,“会不会有一天我来找你,开门进来,只是一间空屋子?”

  “我爱你。”

  “爱多久?”

  “很久。”

  “你肯嫁我?”他忽然问。

  这个问题使我一怔。嫁给他?一个小大学的副校长,一个外国人,有两个孩子,我从没想过嫁他。我知道我爱他,不过结婚是另外一回事。

  我说,“你不能与我结婚。”

  “我太老了?”

  “不,你不能重婚!”

  他喝了一杯咖啡,捧着杯子不响。

  我坐在他后面,抱着他的腰,“你明天来看我吗?”

  “我尽可能每天来。”

  “谢谢你。”

  “你是一个傻女孩子。”

  “天下聪明人太多了,有几个傻蛋点缀一下,也是好的。”

  “你喜欢我什么?”他轻轻问我。

  “对着你,我有一种安全感,现在我知道,无论怎样,你总是原谅我的,对我负责任的。”

  “有很多男孩子会爱你,乔。”

  “谁?他们来了他们去了,请我看一场戏,吃一顿饭,下次也许永远不再出现,谁晓得厚厚一本电话本子,几时又轮到我?再开心也是假的,整天坐在家里等电话铃响,一叫就出去,实在有点犯贱相。你是不一样的,比尔,你是可靠的。”我说。

  “我也失过一次约。”

  “我早忘记了。”

  “乔,我是要娶你的——”

  “这是你的事,”我缓缓地说,“我不会逼你娶我,我这么急要嫁人,不会跟你在一起!我只想知道你是爱我的,不会忘记我、关心我的,那就足够了。事情已经很困难了,也许会更复杂,你会怪我的,至于纳梵太太,我对她不起。”我的眼泪又淌了下来,我确是爱哭。

  他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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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2:22:08 | 显示全部楼层
隔了很久他说:“头一次我希望我仍年轻。”

  “我是你的。”我说,“我要告诉你,我是多么寂寞。一年四季坐在一间小宿舍里,唯一的快乐是上你的课。我是这样无聊,在纸上写你的名字,涂满一张又一张。我常常想你,的确只想你。三年了,我是这样寂寞,功课一向紧,我一向不集中,晚上做梦还是你与你的宇宙线,我爱你,有三年了。”

  他微笑,“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男朋友这么多,无论在哪里看到你,你总是中心,大家围着你,我找个时候说话还困难,幸亏第三年你居然选我的功课做。”

  “我并不是好学生,我笨。”我说。

  “我倒希望再多教几个你这样的坏学生。”他看着我。

  “你真的爱我?”

  “你要我说多少次?”他温柔地问。

  “如果你没有听腻,我爱你,比尔。”我说。

  他叹了一口气。

  我见到他的时候是这样快乐,比拥有全世界还高兴,他至少有一部分是我的,我崇拜的人,我爱的人。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那条痕还没有褪。”

  “没关系。”我说,“只是天气一冷就咳嗽,气管不好,那一次的并发症很厉害。”

  “都是我错。”他说。

  “我很原谅你。”我侧着头看他。

  他又笑了。

  我说:“你听听你的美国口音,你同胞就快不要你了。”

  “怎么扯到我的口音上去了?”他问。

  “你讲课我老听得糊里糊涂的,笔记的字迹又潦草,考试题目深得要命,你真不是一个好教授!”

  “是,又粗心大意,不照顾学生——”

  “别提那件事了。”我笑,“你喝完咖啡没有?”

  他放下了杯子。

  我说:“把眼镜戴上,让我看看你那样子。”

  “没在身上。”他笑,“我就快要戴老花眼镜了。”

  “我不介意,你总是美丽的。”

  时间过得真快,当他在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就几个钟头。

  “我要回去了。”他说。

  我点点头,心里一沉。没有用,迟早他是要走的,我装得多好也没有用,脸上大概是阴阴的,他越来得多,我越是贪心想他留久一点。我不过是一个人。

  然而他说要回去,我留他也没有用。他是一个教授,不是孩子,他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即使是一个孩子,想要什么终究也懂得伸手去抓。

  我甚至没问他几时再来,我只是说道:“再见。”

  “你真让我藏着锁匙?”

  我点点头。

  “谢谢你。”他说。

  他走了。就是这样。他不来,这个晚上倒还容易过一点,他来过又走了,我就有点恍惚。他的妻子是个幸运的女人。照我明白他,他一辈子也不会跟她离婚,照我了解,他根本不应该跟我到这种地方,也许他真的爱我,也许他也不过是一个人。

  以后我就是这样了吗?

  天天下了班等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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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2:22:35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像没有什么前途的样子,但是人是不能说的,人是不能说的。我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一下子高兴,一下子不高兴,我的日子不过如此。

  有时候我想去学校见他。一天早下班,我到了大学,问校务处纳梵先生在哪里,他们告诉了我,我去找他,他正讲课。他真是神采飞扬,我隔着玻璃,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如此地爱着他。

  他微微弯着腰,衬衫袖子卷起来了,一手指着黑板。他头发是鬈的,相当长,上唇蓄着胡髭,脸上有一种严谨的可亲,这是他吸引学生的原因。如此坐在课室的学生,也就带着心仪倾慕的表情。

  至少他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我想。

  他说:“——当时坐在我隔壁,与我做实验的是一个极其冒失的女子,这位女士有谋杀欲,我几乎被她谋害六次以上,她花样变化无穷——”这是一个新的故事,我没有听过的,学生们哄堂大笑。他喜欢说实验室的笑话。

  然后忽然他说:“——大人想不到的问题,孩子想得到,我女儿讲——”

  我呆住了。他女儿,他是人家的父亲。他女儿,他虽然不对我说女儿,他对学生说。这是事实,他有妻子他有家庭。

  我忽然有点疲倦,我独自与他一家人在挣扎,这要到几时呢?我不敢想下去。

  我再从玻璃窗看进去,他已经下课了。

  我绕到入口处,在门上敲两下,他抬抬头。

  “乔!”他一脸的笑与惊奇。

  我走过去,忍不住吻了他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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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2:23:05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没有避开,他也不怕有人看见。

  我又快乐了。

  “你几时来的?”他收拾着讲义。

  “刚好听见有人意图谋杀你六次以上。”我笑着说。

  他笑了。

  “到食堂去喝杯咖啡?”我问。

  “好的,你倒还记得食堂咖啡。”他说。

  我走在他身边。这多么像两三年前,我走在他身边。跟进跟出,是为了那个实验,现在他是我的——我的什么人?我看着他,他真是动人。

  “看什么?”他笑问,“数我的白头发?”

  我不出声,只是傻气地微笑,这一切毕竟还是值得的。

  他的笑是这么吸引,我与他在饭堂坐下,马上有几个学生趋上来跟他说话,我耐心地听着,做他的影子,我隔着他的学生向他微笑。

  然后他轻轻俯身过来,对我说:“我们好走了?”

  我点点头。

  他向他的学生道歉:“我们明天再讨论这个问题。”

  我跟他后面走了,那几个年轻的孩子很怀疑地看着我。

  但是他不介意,他拉起了我的手。他的手温暖强壮。

  “你今天怎么会有空来看我?”他问。

  “我想你。”我说。

  “我也想你。”他说。

  有些教授还记得我,我向他们点点头,出了校门。

  “我们上哪里?”他问我,“有没有特别的地方去?”

  “我们已经跳过舞了,”我笑,“我只是想看看你,把你锁在屋子里,一天到晚对着你,可不可以?”

  他微笑,“没看多久我就鸡皮鹤发了。”

  “嗅,比尔,你怎么老说这种话?”

  “我总要警告你。”

  “你真有时间?”

  “是。我刚想打电话给你,我打算在你家里住一个星期,可以吗?”

  “真的?”我惊问。

  “真的。”他说。

  我猛地想起,也许纳梵太太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所以他有空可以跟我住在一起。一个星期,真是太好的机会,我心花怒放。

  “太好了,比尔,我发誓我不会吵你,你把你所有的工作带到我屋子来做,好不好?”

  “好。”他笑说。

  他搬了进来,带着一小箱子的衣服。

  我请了一星期假陪他。

  他并不是每天有课,有时候只上几小时。我为他煮饭弄菜烧咖啡,以前所不做的事现在都做了,而且快乐得不像话,我看得出他也高兴。

  半夜我开了车与他兜风,加速到车子要咆吼着飞起来似的,他说我是个冒险鬼,受不了。回到家肚子饿,我们把意大利白酒与芝士夹面包吃,津津有味。

  “这是什么生活?”他问我,“比嬉皮士还好。”

  我靠着他。这个世界我什么也不要了,就是要他。

  他抽烟斗,我为他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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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2:23:5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弄了不少中式菜,拿了筷子就吃饭。

  我才发觉我与他在一起竟然半点冲突也没有。

  假如我们可以结婚,生活上大致是没有问题的。

  有一夜他与我说:“乔,与你在一起,仿佛像尝了蜜的味道。”

  我没有回答。


(第五章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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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3:56: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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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他做讲义,我整个人拥在他背上,当然是妨碍他工作的,但是他并不生气,他说:“你再这样,我就回家了,我情愿一个人在家。”

  他对我像对一个小孩。

  他喜欢喝黑咖啡,抽烟斗,生活很整洁,但是笔记与簿子都不喜欢给人碰,很怪癖。我不大跟他捣蛋,有时候一个人在楼下看电视,让他一人在楼上专心工作。

  我记得是第四个晚上,我一直数着日子,我在楼下看电视,正上演一部悲剧,我看着就哭了,我想:他总是要走的,他总是要走的。

  他在我身后说:“乔,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转过头去。

  “我有话跟你说。”

  “到这边来坐。”我说。

  他过来,放下了烟斗。

  “乔,我知道你家里环境很好,但是,你既然跟我在一起——”他摸出了支票本子。

  我看着支票本子,又看他,我笑问:“想买我?”

  “乔,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要说笑。”

  “我自己有钱。”我笑,“你还没我阔呢。”

  “我知道,但是——”

  “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好不好?”我问。

  “我是你的教授。”

  “你是我的爱人。”

  “你很顽皮,再也不尊重我了。”

  “我十分尊重你。”我说,“就是十分尊重你,所以才劝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

  “你要什么?要送你什么?”他问,“说给我听。”

  我看着他,没有说出来,我不想说出来逼他,然后他也明白了,他也不出声。

  “我知道。”他点点头。

  “谢谢你。”我抱紧他。

  “乔,让我照顾你的生活——”他说。

  “精神上照顾我,不要掏支票本子出来,请你不要。”

  他只好缓缓把支票簿藏回去。我很高兴。我坐在他身边,陪了他一整个晚上。后来他还是把支票存到我户口去了,这是后来的事,他始终觉得对我不起,要想法子赔偿。

  我们在一起是快乐的,我当他像偶像。我喜欢看他做工作,他全神贯注,高卷衣袖,把大张的图表一张一张地拿出来改,那种样子的美丽,是难以形容的。

  男人融在工作里的时候是美丽的。

  我向往他的神采。

  其实我们也没有去什么地方,大多数呆在屋子里,我变得很轻快,与他说笑着,伺候他饮食。

  他说:“乔,从一大堆公式、数目字间抬起头来,看到你的笑脸,是人生一大享受。”

  听他这样的赞美,也是最大享受。

  他也爱我,这是事实,只是人年纪大了,总还有其他的事在心里,不得自由。

  我把头发梳成辫子,他有时候会拉拉我的发梢。我存心要把这七天过得快乐,以便他有一个好的回忆,我也有一个好的回忆。

  在厨房里我问他:“你要哪一种咖啡?咖啡粉还是新鲜咖啡?”

  他笑,“我女儿——”说不下去了。

  啊他终于对我说起了他女儿。

  我很自然地接上去,“是,她怎么样?”

  他也只好继续,“她小时候说咖啡有两种,一种会响,一种不会响。”

  “多么聪明。”我说,十分言不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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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3:56:5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些父母,子女什么都是香的,白痴的子女也有一番好讲,对毫不相干的人就说自己的于女,无聊之至,虽说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如此超然,还带着这种陋习,似乎不可原谅。

  我知道我是妒忌了。我知道他也是凡人,但是我始终希望他可以真的超脱。我不会求他离婚,他应该知道怎么做,如果他是不打算放弃他家庭的,我跪下来也没用。

  我大概很久没有说话,以致他问:“乔?乔?”

  我抬起头,依然是一脸的笑。

  我笑得很好。我要他记得:乔有一个好的笑容。

  我们到花园去,走很久很久。天气还极冷,在早晨,雪没有溶,我们一直走,草还是绿的,上面结着冰,草都凝在冰里,走上去就脆脆地踩断了,我穿着家里带来的皮大衣,戴着帽子手套,脖子上绕着又长又厚的围巾,整个人像冬瓜。他只穿一件薄薄的呢外套,笑我。

  我也笑。

  气喷出来是白的。

  “比尔,”我说,“假如天气再冷,再冷,冷得很冷,一个女孩子忽然哭了,她的眼泪会不会在脸上凝成冰珠?”

  “不大可能。”他笑说。

  “假如可能的话,多么浪漫!”我叹道。

  “你真不实际,”他说,“没有科学根据的,人体表面不断散热,眼泪怎么结冰?”

  “你们科学家!”我说。

  “你是一个孩子。”他说。

  我把手插在他口袋里,他握着我的手,我隔着厚厚的手套,还可以感觉得他手的温暖,那种感觉是极性感的。

  我仰头吻他的耳根,然后我们躲在树下拥吻,树叶掉得光光的,桠槎却交叠又交叠。只要有他在身旁,什么都是好看的。灰暗的天空也有一种潇洒。

  这大概会叫他想起以前,二十年前?十五年前?当他初恋再恋的时候,年轻的他与年轻的情人必然也做过这样的事。

  我看得出他很高兴。他说:“乔,我不应该太贪心,时光是不可以倒流的,因为你,我又享受了青春。”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老,我与他上街,没有人会说他是我的父亲。

  我们出去吃晚饭,他碰到了熟人,我知趣地没跟上去,站在一旁装着看橱窗,免得他尴尬与麻烦。

  谁知他毕竟是个男人,真的男人,他回头叫我,“乔,我要你见见某先生。”他正式把我介绍给朋友,他不怕。

  我真的爱他,我爱他因为他每个动作都是光明磊落的,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是他结了婚,但是他结婚时我刚刚生出来,难道我怪他不成?他爱他的家庭,因为他是男人,他爱我,也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啊,将来无论怎样,我总是没有懊恼的。

  如果我得到他,这世界上我什么也不要了。

  但是一星期很快就过了,他收拾东西要走了,我帮他收拾。他在我这里做了不少的笔记。

  那是一个黄昏,他在我处吃饭,我还是很愉快。这一星期的快乐是捡回来的,我不可以太贪心,他是要走的。

  我倒咖啡给他,我说:“这是会响的咖啡。”

  他只好笑一笑。

  我改口问:“学校课程改了没有?抑或还是那一套?这些年了,科学总该有进步才是。”

  “改了不少,越改越深,学生抗议说真正专修物理科生物科还没有这么难呢。”

  “可不是?你说得又快,考试一点暗示都没有,铁面无私,可怕!”

  “你怕不怕我?”他握住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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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3:57:44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笑!现在干么还要怕你?以前也不怕你,以前问得最多的也是我,最笨的也是我。”

  “你不专心,但是成绩却是好的。”

  “很专心了,只是你那科难,幸亏我有点兴趣。”

  “乔,你真应该继续读书的。”他说。

  我伸一个懒腰,“不读了,我又不是聪明学生,读得要死,才拿七十分,一点潇洒都没有,是拼命拼来的,算了,根本不是那种人材。”

  “你真骄傲,乔。”他叹气。

  我看着他,骄傲?或者是的,我不会求他离婚的。

  我柔和地说:“你该走了?”

  他站起来,我把他的公事包递给他。

  他说:“我有空来。”他低下了头。

  “我总是等你的。”我低声说。

  他吻我的唇。

  然后我送他到门口,他走了。

  再回到屋子来,我关上门,觉得室内是空洞的。房间里还留着他烟斗的香味,七天以来,我习惯了他,仿佛他随时会叫我:“乔?乔?”

  然而他走了。

  屋子里如此寂寞。我倒了半杯白兰地,慢慢地喝着,又扭开了电视。屋子里如此的静。书架上堆满了书,但是书怎么及一个人?怎么及一个人?

  我疲倦得很。明天要上班了。

  然后电话铃响了起来。比尔?我奔过去听。并不是他,只是彼得。彼得问:“你没有事吧?他们说你请假一星期,你明天该来上班了。”

  “是。”我说,“我记得,你放心。”

  “真的没事?”他问,“身体可好?”

  “没事,谢谢你,彼得。你好吗?彼得?”

  “很想你。”他自然又坦白。

  “我明天就见你了。”我说。

  “今天是星期日,才七点半,你吃了饭没有?”彼得说。

  “吃了。”

  “想不想出来喝一杯?”

  “我手上就有一杯。”我笑,“你来我家?”

  “你真的肯见我?”他喜出望外。

  “为什么不见?你是我的朋友。”我说,“欢迎。”

  “外面很冷,”他说,“你如果要出来的话,穿多几件大衣。”

  “你来好了。”我说,“一会儿见。”

  他隔了十分钟后就到了。

  等一个不相干的人是不紧张的,舒适的。而且不知不觉他就来了,我为他开门。

  彼得说:“我不大敢来你家。”他笑,“你没有喝太多吧?”

  我知道他还记得上次的事,我有点不好意思。

  “别担心,”我说,“我以后再也不喝成那样子了。”

  他说:“我很后悔,那夜居然什么也没做,就走了,你真是美丽,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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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3:58:38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就红了,我说:“彼得,请你别再提那天晚上的事好不好?”

  彼得只是笑,他的脸是纯情的。

  我问:“最近你与什么女孩子在一起?”

  “好几个。都很普通的关系。我一直在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

  “算了,彼得,我有什么好?我家里不赞成我跟外国男孩子来往。我自问也没本事嫁得了外国人。你们外国女人都像苦力一样地做家务,完了还得上班赚薪水贴补家用,还说解放妇女呢!不过是嘴巴硬而已。吃亏之极,我们中国女人就聪明,男人要大丈夫主义,随他们面子上风光点,我们眯眯笑跟在后面享福,有什么不好?哈!”

  彼得隔了很久,才说:“你喜欢的男人,也是英国人。”

  我猛然想了起来,就觉得自己荒谬,来不及地说:“呀,我竟没有想到!”

  “你就是这一点可爱,乔。”

  我苦笑,“我是个糊涂虫,对不起。”

  “人人糊涂得像你这么好玩,倒也不差。”他看着我笑。

  我一张脸大概涨得像猪肝,我说:“见你的鬼。”

  我喜欢彼得的天真,他心里想什么老是说出来,又不装模作样,生气是真的生气,开心也是真的开心。比尔也很好……到底比尔有城府,我在亮里,他在暗里,他的心事我一点也不知道,讨好他是吃力的,然而这是我自己情愿的,没什么好说好怨的。

  我呆呆地想着。

  彼得伸手在我面前晃了一晃,“你又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说,“这么夜了,明天大家又要上班,多没意思。不上班又不知道如何打发时光,唉。”

  “你牢骚也真多。乔,你很寂寞,你怎么可以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什么人也不见?这是不对的,出来,我们找一大堆年轻人,一起看电影吃饭——”

  “我不要去。”

  “为什么?”

  “无聊。”

  他微愠地说:“如果你如此坚持,做人根本就很无聊。”

  他生气了。男子的器量就是奇小。

  我微笑,看着他不出声。

  男人都想女人跟在他们身后走,出尽法宝,然而有本事的男人是不必强求的,像我的比尔纳梵,他根本什么话都不必说,我就听他。

  然而彼得是个孩子。他想的也就是孩子想的事情。

  我的确是寂寞,即使把我空余的时候挤得满满的,我还是寂寞。

  我说:“我疲倦了。”

  他苦涩地笑,“因为我的话乏味?对不起,乔,我想讨好你,真的,我实在想讨好你。”他说,“也许是太用力了,故此有点累。”

  “对不起,彼得,但是我每一次只可以爱一个人。”

  “哈哈,每一次只可以爱一个人,这句话真美妙,我多爱这句话。乔,你真是独一无二的。”

  “不要笑我。”我低下头,“不要笑我。”

  “我不是笑你。”他叹一口气,“我没有办法讨好你,是我不对。”

  “噢,彼得,从前我们说话谈笑,是这么开心,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了?一开口不是我得罪你,就是你得罪我,为什么?”我失望地问。

  “因为我爱上了你,爱是不潇洒的。”他沉沉地说。

  “不要爱我。”

  “不要爱你?说是容易。”彼得又振作起来笑了。他们外国孩子大多数有这点好,不爱愁眉苦脸的。

  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莫名其妙地问。

  “喜欢我,你太关心我了。”

  他笑。“这有什么好谢的?千谢万谢,也不该为这个谢我,我要是可以控制自己,才不爱你哪。”

  我笑了,学他的口气,“妙!彼得,这句话妙,可以不爱我,才不爱我。”

  他看看表,“我想我得走了。”他说。

  我点点头,“明天见。”我说。

  他在门口吻了我的脸,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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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3:59:0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关上门,邻居会怎么想呢?进进出出的都是外国男人,他们会想,这个中国女子倒是够劲。

  收到妈妈一封信,她详细地问及我的生活,并且说要差人来看我,她起了疑心,怀疑我一个人不晓得在干什么,刚巧有朋友的儿子在读书,她请他周末来找我,下一个周末,妈妈信里说。

  我不理。

  周末我有地方可去,才不等这个检察官。

  妈妈也真是,我果然在做贼,也不会让她捉到证据,屋子里有什么?谁也没有,只我一个人而已。

  虽是这样说,我还是觉得屋子里有纳梵先生烟斗的香味。他在?还是不在?对我来说,他是无处不在的。

  我叹一口气,或者是我做错了,我不该跟他在一起。即使是跟外国人在一起,彼得也好,虽然年纪轻没有钱,可是他能正式娶我。

  我嘲弄地想:确是太没出息了,巴巴地跑了来做洋人的情妇,妈妈知道可不马上昏过去,可是套彼得的一句话:我可以不爱他,才不爱他。

  可是我跟他在一起快乐,用一点点痛苦换那种快乐,我认为是值得的。

  我把妈妈的信搁在一边,去上班了。

  我的心情好,抽空挡向彼得眨眼,他摇头叹息着。

  我只是在想,假如我可以跟比尔纳梵永远生活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开心。

  下了班,开车回家,冷得要命。上个月接了电费单,那数目是惊人的,屋子里日夜点着暖气,我不喜欢一开门就嗅到冷气。

  妈妈汇来的钱只够付房租,我自己赚的贴在别的用途上,读书有个期限,或三年,或两年,如此下去,一晃眼一年,难怪妈妈要起疑,想想她也有权那么做。

  我问自己:“怎么办?”

  要省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先搁一搁再说吧。

  我拆着信,发觉银行账单里多了五百镑。我的妈,我简直不相信眼睛,不少已经好了,怎么会多了这许多钱?一转念,才想到是他放进去的。对他来说,这实在不是小数目。我怔怔地想:为了什么?为了使他良心好过一点?

  我叹一口气,这事必须跟他解释一下。

  我要钱,在此地找一个光有臭钱的人,倒也容易。

  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

  “乔?”

  我笑,“我刚想找你呀。”我问,“你在哪里?”

  他说:“在家。”

  “啊。”

  “我要你好好听着,乔。”

  “好。”我问,“什么事?”

  他说得很慢很有力,“乔,我不能再见你了。”

  “你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没有希望,乔,我不该连累你。”

  “你在家,你这番话是说给纳梵太太听的,我不相信你,你是爱我的。”我说。

  “乔,我说完了。”他搁下电话。

  我震惊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慢慢清醒过来,我放下了电话筒。

  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早点发生也好。

  我站起来,把杂物拿到厨房去,一双手在颤抖着。

  我没有哭,只是叹气,虽然说结局是可以预料得到的,然而终于来了,却还是这样,人真是滑稽,生下来就知道会死,但是还是人人怕死。

  他就是那样,一个电话就把事情解决了。对他来说,事情是最简单不过的,那边是他数十年的妻子孩子,家庭,我?我是什么。

  我奔上搂去,搜尽了抽屉,找到我的安眠药,一口气吞了三粒,然后躺在床上。

  我不会死的,这年头再也没有这种事了,所以男人可以随便打电话给女朋友:“我以后再也不要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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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7 23:59:45 | 显示全部楼层
也许我如果真死了,他会内疚一阵子,一辈子。但是我没有这种勇气,我要活得非常开心,这也许会使他内疚,但是我也没勇气快活,我是一个懦夫。

  然后我哭了。

  第一次醒来是早上四点,我服了三片药,继续睡。

  那些梦是支离破碎的,没有痕迹的,醒了记不清楚的。然而我终于还是醒了,我起床打了一封辞职信寄出去。理由是健康不佳。

  或者我可以从头开始,找一个大学校插班,或者……

  但是我病了。

  躺了三天,只喝一点葡萄糖水。

  彼得来看我,吓得他什么似的,可是又说不出口,只好下厨房为我弄鸡蛋、三文治、麦片,结果我吃不下,只是躺着。

  他坐在我床边,等医生来,医生留下药,他又喂我吃药。

  我对他说:“彼得,你为什么不走,让我一个人死好了。”

  “伤风是不死人的。”他笑着说。

  他没有走,还是留着。

  一个晚上,我跟彼得说:“你要我做你的女朋友?”

  他不响。

  我握住他的手,“我打算做你的女朋友,等我病好了,我们开一个最大的舞会,就在楼下,把所有的人都请来,玩一个通宵,然后你就出去宣布,我是你的女朋友。”

  他不响。

  “你要把所有的人都请来,所有的朋友,同事,亲戚,都请了他们来,一个也不漏。”

  他仍然不出声。

  我看着他,笑了,“你后悔了,彼得,你不再要我做你的女朋友了?”

  他说:“我永远要你。”

  他低着头,我知道他的心意,我明白他了。

  但是我的热度缠缠绵绵并没有退。

  彼得天天下了班来,帮我收拾屋子,打扫,服侍我吃药,他可是一点怨言也没有。

  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门匙,比尔纳梵把门匙还给我了。

  我不响。

  真是那么简单嘛?他抹去我,就像抹去桌子上的一层灰尘?

  一个多星期没有好好地吃东西,我瘦了很多。

  星期六,彼得还没有来,听见有人按门铃。以为是彼得,蹒跚地起床,打开窗帘,看下楼去,只见楼下停着一辆小小的跑车,黄色的。

  我想:谁呢?

  我走下楼,开门。

  一个中国男孩子。

  多久没见中国人的脸了?

  我看着他。他犹疑地看着我。他很年轻,很漂亮,很有气质,他手上拿着地址本,看了我很久,他问:“乔?”

  我穿着睡衣,点点头,“我是乔。”

  他连忙进屋子,关上大门,说:“赵伯母叫我来看你——”

  哦,我的调查官到了。

  他间:“你怎么了?病了?”

  我慢慢地上楼,“是,病了十天了,你要是不介意,我想上楼躺着。”

  他跟在我身后,来扶我,“我不知道,对不起……谁陪你呢!这屋子这么大。”

  我坐在床上,掩上被子,忽然咳嗽了,呛了很久。

  他很同情且又惶恐地看着我,手足无措。

  我既好气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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