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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亦汐

读亦舒的小说----------<人淡如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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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00:00:4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问:“你见过肺病吗?这就是三期肺病。”存心吓他。

  他笑了,笑里全是稚气。他有一种女孩子的娇态,可是一点也不讨厌。他说:“现在哪里有人生肺病?”

  “贵姓大名?”

  “张家明。”他说。

  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你,你怎么会让我妈妈派了你来的?”我看牢他。

  “我也没有听过你呀,”他说,“可是我在理工学院,离这里近,所以她们派我来。”

  “理工学院?”我白他一眼,老气横秋地说,“第一年?”

  他一呆,“第一年?不不,我已经拿了文凭了,现在做研究,跟厂订了一年合同。”

  “你拿了博士了?”我顿时刮目相看,“我的天,我还以为你二十岁。”这年头简直不能以貌取人。

  “我二十五岁了。”他笑。

  我叹口气,“好了,张先生,如今你看到我了,打算怎么样?”我问他。

  他皱皱眉头,“赵伯母非常不放心你,她说你一人在外,又不念书,工作不晓得进展如何,又拼命向家里要钱,好像比念书的时候更离谱了,家里还有其他的用途,即使不困难,赵伯母说孩子大了,终归要独立的,要不就索性回香港去。她让我来看看你意思到底如何,我今晚跟她通电话,她说你有两三个月没好好给她写信了,这次来,你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听着。

  妈妈算是真关心我?

  何必诉这么多的苦给外人听?又道家中艰苦,我知道家里的情况,这点钱还付得起,只是女儿大了,最好嫁人,离开家里,不必他们费心费力。我就是这点不争气而已。

  罢罢罢,以后不问他们要钱就是了。

  等病好了,另外搬一个地方住,另外找一份工作做。

  叫我回去?决不,这等话都已经说明了,我还回去干什么?忽然之间,我“呀”了一声,我发觉我竟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了,要死的话,早就可以孤孤单单地死。

  我呆在那里。


(第六章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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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00:05:4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知道我是妒忌了。我知道他也是凡人,但是我始终希望他可以真的超脱。我不会求他离婚,他应该知道怎么做,如果他是不打算放弃他家庭的,我跪下来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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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00:48:51 | 显示全部楼层
暂时看到这儿,辛酸的浪漫.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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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0:15: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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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家明说:“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看着他。啊,是我自己不争气,同样是一个孩子,人家的儿子多么前途光明,我是自己坑自己,怨不得人,父母对我又是恩尽义至,没有什么拖欠的了。

  “你的工作呢?”他问。

  “辞了。”

  “这里这么大,你一个人住么?”

  “是。”

  “你喜欢住大屋子?”

  “这屋子一点也不大,”我抢白他,“我家又不负你家的债,不必你担心。”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红了脸,说:“我没有那个意思,赵小姐,我是说,如果你不是一个人住大屋子,住在宿舍,病了也有同学照顾——算了,我要走了,打扰了你。”

  我觉得我是太无礼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这么来看我,原是忠人所托,我茶没敬他一杯,反而拿他出气,怎么应该?

  我是个最最没出息的人,那害我的人,我不但不敢怪他,且还怨自己,可是却拿着不相干的旁人来发作。

  张家明默默地穿上大衣,走到房门,转过头来,还想说什么,我跳起床,走到他面前,人就簌簌的发抖,不知道怎么,眼泪就流了一脸。

  他看着我,默默的,古典的,却有一点木然。

  全世界的人都木然地看着我,我脚一软,就跪倒在他面前。

  等我醒来的时候,张家明没有走,彼得与医生却都在跟前。我躺在床上。

  医生咆哮着:“住院留医!病人一定得吃东西!”

  我重新闭上眼睛。

  彼得把医生送走。

  张家明轻轻地问我:“那是你的洋男朋友?”

  他问得很诚恳,带着他独有的孩子气的天真。

  我摇摇头。

  “他很喜欢你,刚才急得什么似的。”他说。

  “不,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他看看表,“乔,我要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如果你进医院,在门口留张字条,我如果知道你病了,我不会约别人,我明天再来。”

  “张先生,谢谢你。”我说。

  “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国——大家照顾照顾。”

  “刚才——对不起。”

  “我早忘了。”他微笑。

  他走了。

  彼得问:“他是你的男朋友吗?从家里来看你?”

  我笑了,他俩倒是一对,问同样的问题。

  “他惊人的漂亮,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中国人,人家说中国人矮,他比我还高一点,人家说中国人眼睛小,他的眼睛——”

  “你去追求他吧,他这么漂亮。”我说。

  “别取笑,他真是漂亮。”彼得说。

  我白他一眼,“你再说下去,我就当你有问题。”

  彼得说:“我不怕那个骗你的坏蛋,我怕他。他真不是你男朋友?”他的口气很是带酸味。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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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0:15:52 | 显示全部楼层
  彼得松一口气,他真还是孩子。

  “况且你见过多少个中国人?他哪里算漂亮?”我说,“真是孤陋寡闻。”

  “任何女孩子都会认为他漂亮。”彼得指出。

  “你认为他漂亮,你去追求他好了。”我说,“我不稀罕。”

  他笑眯眯地说:“我就是要你不稀罕啊。”

  我着实白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叹息。

  也好,住到月底,我就得搬走了,这里太贵;我是大人了,总不能靠家里一辈子,家没有对我不起的地方,是我对不起家里。

  然而这梦,醒得这么快,反正要醒的,早醒也好。想起比尔纳梵,我的心闷得透不过气来,仿佛小时候吞熟蛋,太慌忙了,呛在喉咙里,有好一阵透不过气来,完全像要窒息的样子。

  他以后也没有来过,也没有电话。

  我没有去找他,他不要见我,我决不去勉强他。我今年不是十七八岁,我自己做了的事,我自己负责。

  我不知道张家明对我母亲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相信不会是好话:一个人住着大房子,病得七荤八素,没有工作,屋里有洋人。

  十二道金牌马上要来了。

  回去也好,免得在这里零零碎碎地受罪,回去之后,比尔纳梵即使要找我,也找不到了(我回去,难道只要使他找不到我吗?),父母的脸色再难看也还是父母。

  张家明第二次来看我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嘴里吃着面包。

  我替他开门,他稚气地递上一束菊花。

  “你好了?”他问。

  我点点头。

  “那天我匆匆地走了,不好意思,你男朋友没见怪?”他问。

  “那洋人不是我男朋友。”我没好气地说。

  “哦。”

  “茶?咖啡?”我问。

  “咖啡好了,黑的。”他说,“谢谢。”

  我一边做咖啡一边问他:“你跟你‘赵伯母’说了些什么?”

  “啊,没什么,我说你很好,只因为屋租贵,所以才开销大。”他停一停,“赵伯母说这倒罢了,又问你身体可好,我说你很健康,工作也理想。”

  我看着他,“干么说谎?”我问。

  他缓缓地说:“工作迟早找得到,只要你肯做。谁没小毛小病的?”

  “现在不是痊愈了?事事芝麻绿豆地告诉家里,他们在八九千里以外,爱莫能助,徒然叫他们担心。”他说。

  他说得冷冷静静,十分有理,我的鼻子忽然酸了,人人都有理智,只除了我,往死胡同里钻,还觉得有味道。

  我把咖啡给他,把花插进瓶子里。

  我说:“屋子大也不是问题,我下个月搬层小的,我也不打算住这里了。”

  他说:“有三间房间,如果你不介意与别的女孩子同住的话,我有几个亲戚,是女孩子——”

  “我不合群。”我说。

  他忽然说:“你根本不跟人来往,怎么知道不合群?”

  我一呆,他倒是教训我起来。

  “今天晚上,我请你去吃顿饭,可以吗?”他问。

  我点点头,我看着他,他微笑了。

  其实他是少年老成的一个人,可是因为一张脸实在清秀漂亮,尤其两道短短的浓眉,使人老觉得他像孩子。

  请我吃饭,多久没人请我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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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0:16:14 | 显示全部楼层
上一次出去是三个礼拜之前,比尔纳梵请的。

  我换了一件衣服,跟他出去。我走在他身后,坐在他车里,心中却不是味道,始终是默然的,不开心,恍惚的,心里全是比尔纳梵。

  这家伙带我到花花公子俱乐部去吃饭,那外国菜马虎得很,我一点也不欣赏,然而我礼貌地道谢,并且说吃得很开心,他只是微笑。

  他眼睛里有一点慧黠——男人都是很复杂的东西,太复杂了,他应该是一个有趣的样板,可惜我没有空,我正为自己的事头痛着。

  我有点呆:有心事的时候我是呆的,不起劲的,我只想回家睡觉,也不知道怎么会如此地累,仿佛对这世界完全没有了兴趣。

  我尽量不去想比尔纳梵了,不去想他的快乐家庭。

  我尊重他的自由,他的选择。

  既然他没有走到我身边来,算了。

  我对张家明的歉意,与对彼得的一样。他花了这么多的钱好意请我吃饭,我却板着脸,我一辈子也不会再高兴了,正如不晓得哪本书里说:“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我要的只是比尔纳梵,以后嫁得再好,碰见再好的男人,我也不会开心到什么地方去。

  张家明送我回家,我说:“家明,我搬家之前开个舞会,请所有的朋友,你也带点人来好不好?我想把这屋子搞得一团糟才走。”

  他笑了,“好的。”他说。

  “答应我带多多人来,越多越好。”我说。

  “好,我答应,起码带半打。”他说。

  “谢谢你。”我说。

  我也叫彼得带多多人来。彼得笑说:“你别怕,我不会乱说话,除非你先承认你是我女朋友,否则我决不提你的名字。”彼得真是好人。

  但是比尔纳梵还是没有消息,他真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好。

  星期六晚上我出去买了一大堆酒与汽水回来,把沙发拉开,把灯光降低,开始预备,又拼命地做三文治、蛋糕,忙得团团转,彼得帮我忙。

  “你那中国男朋友来不来?”彼得问,“他来吃?为什么不帮手?今天起码有二十几三十个人。”

  我说:“那不是我的中国男朋友。”

  他笑,“他对你有意思。”

  “才怪,他好好的人,会看上我,老寿星找砒霜吃。”

  “你是砒霜?我拿砒霜当饭吃。”彼得笑。

  “别胡说了。”我皱皱眉,“我只以为中国二流子才这般油腔滑调,嬉皮笑脸的,快把那蛋糕拿出来。”

  可是客人来了,我还在忙,根本来不及换衣服,他们喝了茶、咖啡,我又得洗杯子,做更多地拿出去,等他们在跳舞了,我才松一口气。

  张家明一个人带来了三对,连他自己七个,一进来就把一个盒子朝我推来。

  “生日快乐。”他说。

  “见鬼。”我说,“今天不是我生日,是误会。”

  他耸耸肩,“那么误会快乐。”他一点也不在乎。

  彼得在弄音乐,张家明看见了他,眨眨眼,刚想开口,我马上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晓得你想胡说什么——咦,你自己的舞伴呢?”

  “谢谢你的礼物。”我接着说。

  “你在干什么?”他问。

  “还有一点点厨房工作。”我答。

  “算了,我来牺牲一下,帮你忙。”他说。

  “不用,不敢当。”我说,“你去坐着。”

  他跟我进了厨房。

  他问:“今天开心点了?”

  我一怔,马上说:“我一向都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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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0: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才怪,别说谎,”他警告我,“前几天好像谁欠你三百两似的。”他看着我。

  “你倒是眼睛尖。”我说,“把这个拿出去,放在茶几上,谢谢。”我差他做事。

  他转个身就回来了。“找到工作没有?”

  “把这些杯子也拿出去放好,别打碎。没有,还没有开始找,我根本不急。”

  他出去了,我觉得碟子不够,以前仿佛有一叠瓷碟子藏在什么地方,于是我蹲下身子找,找了半晌,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我以为家明转来了,就用中文说:“看见三文治与其它点心了?一会儿也麻烦你,可是我个够碟子,你别担心,我会去找工作的。”

  他不回答。

  我一转头,呆住了。

  比尔纳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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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0:17:4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一定是看错了。

  这是日想夜想的结果,我心酸地想:我神经错乱了。

  纳梵走过来。我还蹲在地上,他伸手把我扶起来。

  “你瘦了。”他说。

  真是他。

  忽然之间,我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客厅的音乐,街上的车声,我只看见他,听见他。好一阵于,我才恢复过来,我低下了头。

  我说:“我伤风感冒。”声音很淡。

  “你有一个舞会?”他问,“他们说你在厨房里,很热闹。”

  “是。”我简单地说。

  他来做什么?

  我忽然想到那五百镑。他来是为了钱?不不,决不是为了这个,这笔钱我迟早要还他的,但我还是说了,我说,“那钱,是你存进我户口的吧?我必须还给你。”

  他忽然很快地说:“乔,我离婚了。”

  我手上的碟子跌在地上,全碎了。

  张家明刚刚走进来,“老天!”他笑道,“才说碟子不够,又打烂几只,怎么办?”

  我呆呆地站着,家明看看比尔纳梵,他说:“对不起。”就退出去了。

  我缓缓地转头,“离婚了?”

  “如果我没有离婚,我决不来看你,我们不能够像以前一般地拖下去,对任何人没有好处。”他很冷静地说。

  我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乔,但是——”

  “我没有不高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既然有人忽然打电话来,叫我好好听着,说以后不再见我了,我自然好好地听着,你是我教授,我不听你的,还听谁的?所以我十分不明白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乔,我抱歉,乔。”

  “没什么,不算一回事。”我说,“你看我还是老样子,我应该去换件衣服才是呀,我是女主人呢。”

  他伸手过来,刚刚摸到我眼睛上的那道疤痕。以前他老说那是“他的”疤痕,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汩汩地流下来,我抬头看他,眼泪中但见他一脸的歉意,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他抱住了我。

  “乔,让我们结婚吧。我做梦都想娶你,乔,我们在一起,再也没有枝节了。”

  我一直哭,渐渐由呜咽变得号啕,三个星期了,我没见他已经三个星期了。

  “我爱你。”我说。

  我反复地说:“我爱你。”

  他让我坐下来,用手帕替我抹眼泪。

  我告诉他,“你再迟来就找不到我了,我家人不肯再汇钱来,说我浪费,我只好搬家。”

  “不用搬家,我来付房租。”

  “可是——”

  “没有可是。”

  “我想你是不会再来了。我想回家,好让你永远找不到我,好让你后悔一辈子。”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真会后悔一辈子。”

  “比尔。”我说,“以后别再打这种电话了,答应我。”

  “永不。”

  我想问几十个问题,但是问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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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0:18:55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缓缓地却说了:“我妻子请了个私家侦探,你明白了?她专等我回去,把证据都放在我面前,她要求我不要再见你,我也觉得暂时最好不要见你……”

  “你没说‘暂时’,你说‘以后不见我’。”

  “对不起。”

  “请说下去。”

  “我当时真不想再见你了,我根本是害了你,把你牵连到这种不名誉的事里去,一星期过去,两星期过去,我实在忍不住,我晓得我应该做什么,我告诉她,她十分难过,但我爱你,我要求离婚。”

  我问:“她有难为你吗?”

  “没有,她是个好人。她静了很久。她只问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问:‘我们的十七年长,还比不上她么?’”

  我悸然地看着他。

  他用手托着头,说下去,“我不晓得怎么回答,我只好说实话,我说:‘见不到你与孩子,我万分难过,但是见不到她,我受不了。’她隔了很久说她不明白,但是她答应离婚。”

  我低下了头,我终于拆散了他们的家庭,我应该高兴?应该庆幸我的胜利?但是我没有十分快乐。

  我是一个卑鄙的人。

  纳梵太太说:我们十七年……

  也许我不必担这种心,十七年后,他已是一个老人,走路都走不动了,即使离开,也不过是我离开他,不会是他离开我。

  就是为了这一点点的安全感?不不,我是爱他的。

  我是爱他的。

  他叹一口气,说:“现在……”忽然又改口,“你现在高兴一点了吧?”他看着我。

  我反问:“你高兴吗?”

  他说:“有一点高兴,至少事情已解决了。”

  我说:“你高兴的话,我也高兴。”

  他又吁出一口气。我不响,他不见得高兴,十七年的生活习惯一旦改变,他要多久才习惯?我会使他认为值得?他将来不会后悔?一连串的问题。

  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不响。将来的路不是容易走的,我很明白。我终于跟他在一起了。照说应该狂欢才对。但是此刻心上似压了一块铅。以前他是别人的丈夫,责任全在别人头上,我只是借他一下,现在他整个人过来了,不止他的笑脸欢愉是我的,连他的烦恼愁容也是我的。但是命里注定我跟他在一起。

  我将尽力。

  “你将住在什么地方?”我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他问我的意思,他可以搬出去住,也可以搬到我这里来。他必须负担两个家,原本的房子要交给妻子,每月要给子女生活费。换句话说,为了要再做一次光棍,他付出的代价可真大,但是他还是离了婚,为我,我应当感激他。

  他是一个懂得控制感情的人,没过一会儿他就开始恢复潇洒了。

  他说:“以后你要听我的话。”他声音是这么温柔。

  “噢,绝对,是,老师。”

  他笑了。(这一切还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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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0:19:50 | 显示全部楼层
当我们出去的时候,家里的客人已经走得一个不剩了。主人不在场,大家也玩得很高兴,我看得出来,一客厅的酒杯酒瓶子,香烟灰,水果皮,沙发拉得横七竖八,垫子到处是,厨房里更加乱,吃不完的食物堆得一塌糊涂。

  他笑说:“真热闹。”

  我笑,“要是知道不搬家,才不搞这种玩意儿,现在叫我怎么收拾?”

  他转头看我,“你要是知道我不来,也开舞会?你……有兴趣玩?”那样子,就完全像一个妒忌的丈夫。

  我惊异地看着他,我简直不相信他会这样问我的。他难道不知道我为他几乎在床上躺了两星期?我为他连工作也不能继续了,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啊,他也是一个人。

  我软了下来,他为我牺牲了这么多,就因为他也是一个人。

  他是教授,他是一个副校长,他是我的偶像,不过他也是一个人,他也有彷徨的时候,我握住他的手,他始终怕选择我是错的,他对我存着疑心。

  他又问:“那个男孩子是谁?你叫他彼得的。另外一个又是谁?好像是中国人。你说在这里不认识中国人。”

  我为他这样子,他还不相信我。叫我怎么解释。我又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难道要我把他离开之后的事完完全全地说一遍?如果他真爱我,就不可以患得患失,就不可以叫我补偿他的损失,就不可以怀疑我。

  我呆在那里。

  他说:“你累了。”

  我摇摇头。

  “我很疲倦,想躺一会儿。”他走上楼去。

  我没有跟他上去,开始收拾楼下的东西,洗杯碟,抹水渍,等我把每样东西都放好的时候,已经天亮了。我把地毯用吸尘机弄清洁。

  我坐在沙发上吸烟喝牛奶。

  我对自己说道:乔,以前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假期,现在可回到现实来了。我该加倍小心地做人。

  如今他为我离了婚,到我这边来的不过是一个人,他的精神负担与经济负担都不知道重得怎么样,难怪他对我有点烦躁。

  我用手掠掠头发,起身把所有的窗子都开了透风,然后慢慢地上楼。他不在房间里。我到书房去找他,发觉他靠在安乐椅上睡着了,他的外套围得皱皱的,搁在一边,解松了领带,他是真的累了。

  我蹲下来看他的脸,看他两鬓的灰发,看他搁在胸前有力的手。我终于得到他了。

  我没有叫醒他,书房里够暖,他不会着凉,我去洗了一个澡,换了睡衣,实在支持不住,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我睡得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哪。

  电话铃一下下地把我叫醒,我拿起听筒,几秒钟才清醒过来,先看钟,下午一点半,再猛地想起比尔在这里,从床上跳起来,我闻到他烟丝的香味,才放下心。

  电话里“喂”了好几声。我说:“哪一位?”“张家明。喂,乔,你好本事,做主人,怎么开溜?害我忙了一夜,招呼你的朋友,你真好意思!罚你请吃饭。”他一口气说下去,我笑了。他其实并不想罚我。他不过想找个借口要我见见他,可是,可是我只爱一个人。

  我说:“好,我请你吃饭,你今天晚上来我这里,我亲自下厨房做给你吃。不过另外还有一个朋友。”

  “我下午七点准时到,你别把我毒死就行了。啊,对了,你的洋男朋友——他叫彼得是不是?他说你是出名的情绪主义,叫我当心。”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今天晚上见。”

  “再见。”我说着放下话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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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0:20:5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奔出房间:“比尔,比尔?”

  他转出来,咬着烟斗,微笑,“在这里。”

  我松一口气,“我以为你走到哪里去了?”

  “从此之后,长伴妆台,你就是赶我,我也没地方可走。”

  我笑了。

  “一起床就跟男朋友通电话,而且还说中文。”他说。

  我只好笑,“我男朋友今天晚上来吃饭,我介绍给你认识。”

  他扬一扬眉,“他真的来?”

  “自然,”我说,“我不怕,你怕吗?”

  “他会怎么想?乔,不一会儿,全世界的人会知道你与我在一起了。”他说。

  “这是我的烦恼,与你无关。”我吻了纳梵一下。

  “你真是倔强啊,何必呢?”他把手搁在我肩上。

  “你不要管,现在你是我情人,不再是我老师。”我笑。

  “他几时来?”他问。

  “七点。”我说。

  他说:“我两点半有课,一直到五点多,我尽量赶回来!”他微笑,“我当然要赶回来,我怎么放心你跟其他的男人在一起,尤其是年轻的男孩子!”

  我笑说:“这不是真的!谁还敢碰我这种人?除了你,你胆子真是大。”

  他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他去了之后,我到附近的市场去买了不少食物水果回来,我不大会做菜,但是做出来的食物还可以入口就是了,不管是什么菜,那味道总是淡淡的,永远放不够盐,可是这次做牛肉清汤,拼命地下劲调味,又太咸了。

  手忙脚乱地弄了三个钟头,总算做了三菜一汤,中西合璧,刚坐下来冲杯咖啡松口气,张家明倒先来了,他按铃,我替他开门,他买了好些鲜花来。

  “你早了。”我说。

  “不早,六点三刻,因为交通不挤,所以早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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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0:44: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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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猛然才想起,比尔迟到了,他说好五点半下课的,怎么拖到现在!然而他是个忙人,以前我有功课不明,放学也一直拖住他问长问短,三两个学生一搞,就迟了。

  张家明走进屋子来,“唷!我没看错吧,这么干净!几时收拾的?真不容易,我还准备今天来帮你忙呢。没想到你还顶会做家事,出乎意料。晤,这香香的是什么?牛肉汤?我最爱肉汤了,乔,其实你妈妈根本不必替你担心,你好能干。”他说了两车话。

  他是一个活泼的青年人。

  我被他说得笑出来,跟他在一起,颇有点如沐春风的感觉。

  他和气地看着我,“要当心身体,别老生病就好。”

  “以后也不会了。”

  “我肚子好饿。”

  “我们再等一个人,他来了就马上开饭。”我说。

  “谁?”张家明问。

  我说:“不是跟你讲了,今天还有另外一个朋友,家明,我知道你这次来,是受人之托,可是我无法对你坦白一点。这个人是我的教授,比我大十多二十岁——”

  “请教授吃饭?”他扬扬眉毛,“你不是早毕业了?”

  “可是现在他——”我刚想解释。

  “门铃,你先去开门。”家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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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0:45:00 | 显示全部楼层
比尔回来了,他一脸的歉意站在那里,我先笑,“对了,一大堆漂亮的女孩子围住你,你简直无法脱身,是不是?我当然原谅你。”

  他吻了我一下,抬头看见了张家明,他笑说:“我们有朋友?”

  “是,这是纳梵先生,这是张家明先生。”我介绍着。

  比尔说:“我马上下来,肚子饿得不得了,是肉汤?香极了,真了不起,乔。”

  我摇头笑,煮这顿饭总算值得,没吃就被人称赞得这样。

  家明是聪明人,他脸上微微变了色。他明白了。他有点失望,但是风度还是好的。

  他一边帮我开饭一边说:“乔,我还以为我有机会的。”

  “什么机会,你们好好的男孩子,哪愁找不到朋友。”我笑。

  “我喜欢你,”家明也低着头笑,“世界上的事情是很难讲的。”

  “可是我不久就要结婚了。”我说。

  “他是一个很动人的男人,气宇不凡,真是你的教授?”他问。

  “是真的,我爱他。”

  “看得出来,他比你大很多,一直没结婚?”家明问。

  “不,他刚离婚,”我坦白地说,“现在我们住在一起。”

  他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想清楚了?”

  我点头。

  “我不太赞成。你总要回家的,他未必肯跟你回香港。当然如果肯的话,不愁没工作,但是——这当中自然很有点困难。你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

  “我都想了,但是你听过这话: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我的天,乔,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家明不服气,“哪里就这样了?”

  “这话对。”我说,“但是你不明白。”

  “不明白爱?”家明问。

  比尔下来了,拿着他的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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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0:45:5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把饭菜都摆好,他们坐了该坐的位置。家明很礼貌,他说他是我家的朋友,有事来看我。比尔听了很释然。他总算相信家明不是我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了。

  饭后我做了咖啡,洗碗。这样子的功夫偶然做一次倒还可以,当过年过节的大事件,做多了就实在不妙,为了一顿饭花几乎五六个钟头,开玩笑。

  比尔大概晓得我无意做煮饭婆。我尊重会做家务的女人,但是我自己不高兴做,我有文凭,我能出去做工赚钱就是了,我又不花别人的。

  家明很快告辞了,今夜不是他想象中的一夜。

  在门口我说:“家明,你没生气吧?”“生气?不会,你放心,我也不会跟你家里说,这是你的自由,或是这句话已经说俗了。”

  “谢谢你,家明。”我说。

  “你可嫌我婆婆妈妈,”他酸酸地说,“我是为你好,我并不相信外国人,他们与我们不同,他们有点畜牲味道。”

  我微笑,“可是中国男人的所作所为,有时候绝了的。”

  “说的是,然而我们是读书的人,再坏也坏不到什么地方去。”他辩白。

  “读书的人有时候是酸的。”我说,“想不通,不好玩。”

  “乔,我相信你爱他。”

  “嗯。”我说。

  他走了。

  我关上了门。

  比尔说:“你那小朋友好像不大放心。”

  “是的。”我说,“可是我认识你,似乎已经有半辈子了,比尔,他不明白,我相信你,你是可靠的,没有你,我好像没有附属感。我知道你是外国人,可是我一直在外国受教育——或者我们会有困难,那是将来的事。”

  比尔喝着咖啡,他说:“我可没想到国籍问题。”

  他想到的只是家庭纠纷,可怜的比尔。

  他把行李搬了来,我帮他整了一个晚上,昨夜与今夜一般地累。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跟比尔说:“比尔,你知道我还是得工作的,我们晚上怎么吃饭?”

  他一怔,仿佛不大明白的样子,然后他微笑,“我很喜欢你煮的菜。”他说。

  他误会了,我倒抽一口冷气。老天,他以为每天我下了班还得煮那些菜?我连忙说:“比尔,我不想天天煮,我不大喜欢这种工作,我们……买饭回来吃好不好?”

  他还是一呆,说道:“这是很复杂的现实问题。”

  “没有什么复杂的,”我笑,“要不就吃罐头,天天吃,十年八年之后,你就烦了,就把我从窗扔出去了。”

  他拍拍我的手臂,“在家,你不帮你母亲?”

  “我母亲才不煮饭!发穷恶的中国男人才到处向人诉苦,说老婆不会煮饭,我爸爸请了两个佣人,专门服侍我妈妈,我妈妈才不用动手,这就是东西方之别。”我说。

  比尔怔住了,“我的天,才说国籍不是问题哩。”

  “妻子是伴侣,又不是老妈子,我们这一边的女人,嫁了人之后,衣食住行零用,甚至是她的家庭开销,都是男人包办,你听过没有?”我笑问。

  “那不是成了寄生虫?”比尔笑问。

  “寄生虫有什么不好?”我说,“有人给我做这样的寄生虫,你看我做不做?可惜这年头,男女太平等了,所以女人不但要上班赚钱,回来还得煮饭,是不是?”

  他不响,他说:“你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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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0:46:5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小,比尔,我再隔二十年,也还是不愿意煮饭,我对这种工作没兴趣,你要是光为了炸鱼薯条跟我在一起,那你随便找哪个女人去,是不是?”我撒赖似地靠在他身上。

  “你还小。”他坚持着。

  一切都很好。我们买了许多罐装、纸包、方便的食物回来。他没有抱怨。然而除了这个,我们也有很多小地方合不来。他坚持到处开着窗,我怕风怕冷,来不及地关窗,他认为不合卫生。我喜欢靠在床上看书写信,老半天不起来,他觉得床只是睡觉的地方,我爱喝点酒,抽烟,我的生活是不羁的,他每天固定一早七点半要起床,有时候他出门了我还在看小说。

  他很不习惯我的生活方式。

  他们英国人看不惯我这种闲逸放荡的日子。

  房子现在由他付着租,我找到了另一份半天工,每日只做四小时,赚得很少,却也够应付,下班回来,反而要比尔替我做茶冲咖啡。

  我不晓得他有没有抱怨,大概是没有,因为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深夜里也许会想他那典型的家庭温暖。然而十七年的家庭生活一定使他觉得乏味。

  跟我在一起,他有他的快乐,不然他怎会选我,他又不是傻子。

  我们有时候开车到南部海滩去散步,租了旅馆住,傍晚在大风中走一晚,第二天早上回家。有时候去看黄色电影,有时候吃意大利馆子。甚至可以想到的都值得试一试。

  他也说很开心。仿佛从牢笼里放出来了,轻松得什么似的,三文治当饭也不错,省时省钱省力,反正英国人的家常菜那味道更可怕。

  有时候看报纸喝着茶,他会跟我说:“没有孩子真静。”

  我开头以为他想要孩子,正在犹疑,不晓得如何答他,猛地想起,他原来是怀念自己的孩子了。

  他跟妻子约好,一星期看孩子一次。

  我没有陪他出去,我觉得我的出现是尴尬的,一向我应付这种场面都不是能手,他做什么,我都随他去,再也不干涉他的。

  他每次星期五夜里去,孩子们星期六不上课,可以晚点上床,其实他的孩子也不太小了。

  我从来不问他的孩子们好吗?妻子好吗?家好吗?何必这么虚伪,我如果真关心他们,也不会破坏他们的家庭,不如索性装小,好歹不理。

  我不问,他也不提。

  我发现凡是男人,不分国籍,几乎都是一样的,我是应该说:看穿了都一样。他这样的学问智慧,还是一个凡人,他的沉默,使我觉得他并不十分满意。

  我不多心,我喜欢跟他在一起。

  一个星期五傍晚,他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家,有人上门来,是他的妻子。

  我很客气地说:“你好,”我没有告诉她,“比尔不在家。”

  她这样忽然之间上门来是极端不礼貌的,我又没有心理准备,她大概是看我惊惶吧?上了年纪的女人总有一手,我倒为了这个镇静下来。

  我请她进了屋子,弄饮料。

  她说:“你好,乔。我刚刚走过这里,想跟比尔说一声,女儿有点不舒服。”

  “他不在。”我说,微笑说。

  “请你代我转告一声。”她说。

  “转告不清楚,请你隔一会儿打电话给他好了,他恐怕是在大学里。”我婉拒。关我什么事,要我转告。孩子要真有事,她还这么空,坐在这里穷聊。

  女人就是这样,本来做得大大方方的事,一定要加条尾巴,弄得婆婆妈妈,她这样来一次,算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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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0:47:40 | 显示全部楼层
她缓缓地问:“比尔好吗?”

  “你每星期见到他,你说呢?”

  “他瘦了,吃得不好。”她看着我。

  我答:“中年人瘦点好,胖了血压高。”

  “听说你从来不做饭?”她问。

  “做饭,在我们的家,是女佣人的工作。”

  我乱扯着,不过想压她的气焰。“比尔并不介意,他要是介意,早已留在你那里吃炸薯仔,煎肉饼了,你不见得天天以鱼子酱生蚝伺候他。”我一点余地也不留,留了余地,她就再不会饶我。

  她不响。

  我一直没有喜欢过她,因为比尔的关系。虽然她很爽直,但是开头我怕她,后来我就厌恶她。

  过了一会儿,她说:“比尔的经济情形很坏,你知道吗?你既然与他住在一起,就该明白他的处境,他要负责孩子们,又要负担你,现在弄得很不舒坦。”

  “你为什么不对他说说?我觉得这些话我听了也没有用——啊,他回来了。”

  比尔开门进来,见到他妻子,就呆住了。

  我连忙说:“比尔,你太太刚刚说你经济情形很坏,既要养孩子又要养我,你们两个人商量商量吧。”

  纳梵太太忽然就站起来骂我,“你这母狗!”

  我老实不客气一巴掌掴过去,她脸上结结实实地着了一下。

  我铁青着脸奔上楼上,关上了房门。

  人总是人,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样的,外国女人出名的大方,不过大方成这样,中国女人温柔,不过温柔成我这样。她不该骂我,她根本不该上门来的。

  过了一小时比尔才上楼来,我后悔得很,无论怎样,我已经得到了他,我该让让她。

  可是我并没有勉强比尔,她凭什么活了几十年,一点道理也不懂,跑来给大家没脸,我让了她,她就会带孩子来哭闹,更不得了。

  比尔上来,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我旁边问:“你为什么打她?”

  “是,我打了她,我要赔命不成?”我反问。

  “她不该骂你,全是我不好,可是乔,你一向文文雅雅,天真娇怯,怎么今儿这样?”

  “问你自己。”我说。

  “全是我不好,我负责任,全是我不好。”他深责自己。

  “你女儿病了,她说的。”我提醒他。

  比尔不出声。

  他坐在我床沿,只是不出声。忽然之间我疲倦了,我说:“比尔,我们要如此度过一生么?如果你要离开他们,索性离开他们,我们到香港,寄钱回来,叫孩子也到香港玩,可是让我们远远离开这里,到香港,到香港一样可以做教授。”

  他抬起眼来,眼神是深沉的。

  我叹口气,“我从没求过你任何事,但是我只建议你做这件事,好不好?”

  “我的半生,是在英国度过的。”

  “说谎。”我说,“你去过美国。”

  “不过是念几年书。”

  “我怎么可以在外国生活?”我问。

  “你小。”

  我摇头,不想多说了,他害怕,人年纪一大便不敢闯世界,人之常情,我十分明白。我盘在床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忽然之间我们没有对话了。

  “她要我们不快乐,她成功了。”我说,“你去跟她说,她成功了。”

  “对不起。”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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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0:48:51 | 显示全部楼层
“别对我说抱歉,你也无能为力。过去——很难擦掉,除非真有毅力。”我停了一停,“我累了,我要睡觉。”

  他转过头去,两鬓的灰发忽然显出他确实老了。

  我也老了。有心事搁在胸口里,不说出来。我认识他实在是迟了,他不是一个自由的人了。离婚何尝不是一个名词,等于结婚一样,他离了婚等于白离,他妻子现在这么闲,天天来烦我们一下有什么不好,来了一次就有两次,我实在应付不了。

  那夜我气鼓鼓的,缩睡在床的一角,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天早上比尔到大学去了。

  我中午才起床,觉得很没有味道,现在我知道他是一定会回来的,某一个钟头,某一个时刻,他一定会出现,这还有什么喜悦可言呢?很普通的一种生活。

  我上了一次街,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在门口等我。

  我一见是纳梵太太,吓得魂飞魄散,转头就跑,她大叫一声追上来,我奔了两条街,总算见到了一个警察,躲在警察身后。

  她追到了我,指着我就嚷:“我丈夫呢?”

  警察惊讶地看着我。

  我真是厌恶,恨不得比尔此刻在这里,看看他同居十七年的爱妻的姿态。

  警察问我:“你认得她?”

  我说:“见过。”

  “她是谁?”

  “我男朋友的离婚妻子。”我坦白地说。

  警察点点头,用手挪开她,说:“女士,我要送这位小姐回家,你让开一点。”

  “我要找我的丈夫,我女儿病了。”她叫。

  警察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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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0:49:3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别转头,我说:“她丈夫在大学教了十年的书,她怎么会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纳梵太太,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这样卑鄙低级,比尔看见你这种样子,到法庭去一次,你连孩子都没资格看护了,你细想去!”

  警察陪我到家,开了门,我向他道谢。

  警察说:“你不介意,我也劝你两句。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哪里找不到男朋友,何苦去惹别人的丈夫?”

  我摇摇头,我说:“你不会明白的,谢谢你的忠告。”

  我关上门,只觉出了一身冷汗,真正恐怖。

  我冲了一杯很浓的咖啡喝,坐在沙发上发呆,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比尔?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拿起电话,又放下,终于又拿起电话,接通了,校务处替我找到了他。我把刚才的情形说了一遍。

  “她或者会来找你。”我说。

  他沉默了很久,我以为他挂断了电话,但是我听到他的呼吸声。

  他说:“对不起,乔。”

  “是我不对。她很不开心。”

  “不是你不对。”他说。

  “也不是你的错,她这样的——看不开。”

  “我知道怎么做了,你在家好好的,别乱走。”比尔说。

  “比尔,她——怎么样一个人?”

  他不响。

  “她危险吗?”

  “乔,她是个好人,”他说。

  “我没说她是坏人,是歹徒,是凶犯,你不用怪我多心,你不必帮她说话,老实说,比尔,我根本不明白你怎么会跟她离婚的!你为什么不回她那边去?大家都省事,你没有她不乐,她没有你成了疯婆子,你何必装成那个样子?仿佛为我才拆散了家庭?你们既然过了快乐的十七年,当初根本不应该中我毒计,受我离间,叫我引诱了你!”我大力地摔下电话筒。

  我抓起了大衣,头也不回地出门,这一次我开车,如果再叫我见到那女人,我真会开车撞倒她的。

  盲目地驶了一阵子,我迷惘地想:找谁呢?

  车子开到理工学院附近,我抬头看见了张家明工作的地方。我停好了车子,走进他们的实验室,叫校役代我通报:“我要找张家明。”

  家明走出来,穿着发白的牛仔裤,一件上好的茄士咪羊毛衫,面目清秀,我再心情不好,还是勉强地笑了一笑。他见到是我,十分愕然,但是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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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0:50:48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好。”他说,“请到里面来坐。”

  我轻轻问他:“家明,今天,你有空吗?”

  “什么事?”他问。

  “我要请你看电影吃饭喝啤酒。”我说。

  “当然有空,求之不得。”他说,“你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我笑笑,“这是你的实验室?好伟大。”

  他招呼我坐,给我吃口香糖、红茶、饼干,我看着钟。比尔该下班了,回到家里,他会发觉他忠实的情妇不在那里等他,我就是为了要叫他生气?也不是。我早过了赌气的年龄,我不会那么傻,只是我也要轻松一下,家明是个好伴,为什么不找他散散心。

  我问:“家明,你有没有洋女朋友?”

  “没有。中国女朋友也没有。”他说。

  “真是乖。”我称叹。

  “这与乖有什么分别?我只是找不到女朋友而已。”

  “咦,你干什么?”我问。

  “收拾东西。我饿了几个月了,今儿有人请吃饭,还不快走,等什么?”他笑。

  我也笑了,我与他走出大学,大家争了半晌,终于坐了我的车,他百般取笑我的驾驶技术,我一点也不介意,他真是幽默的人。

  我们吃了一顿很丰富的意大利菜。

  他忽然说:“乔,你浪费了自己。”

  我看他。

  “要不你就好好地念书,要不就好好地做事,这样子,真浪费了。”他说。

  “我野心不大。”

  “这不是野心问题,”他说,“做人应该好好的做。”

  “嘿,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我的老话来了。

  “噢,谁管五百年后的事?小姐,现在可有分别啊!”他笑着答我。

  我一想,果然是,真的,从来没有人这么回答过我,他说得十分有道理,我笑了。

  “我也尝试过,真的。”我解释,“总不大成功。”

  “你试得不够,你今天是怎么出来的?你男朋友呢?”

  “我们弄得一团糟。”我说。

  “你还爱他?”家明问。

  我不响。爱是忍耐,爱是不计较,爱是温柔。我真还爱他吗?也许是的,因为我为他不开心。这不是快乐的爱。

  “你想想看,”他说,“想想清楚,”

  “我太累了,没时间想。”

  “你这个人,就是懒,”他白我一眼。

  我疲倦地说:“家明,你替我想想,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恋爱,真正出师不利。”我苦笑,“但我爱他,我决定回去,好好地待他。”

  “你是千金小姐,跑到外国来,嫁王公伯爵是可以的,”家明取笑我,“他不过是中下阶级,你想想,怎么合得来,你人在这里,虽然说山高皇帝远,到底不过是几个钟头的飞机,你当心你妈妈来找你。”

  我一怔,“这不是恐吓吧?”

  家明摇摇头,“我干么要吓你?我并不做这种事。”

  “她说要来?”我问。

  家明点点头。

  “我的天呀。”我说。

  “你仔细想想吧。”家明笑。

  我也笑,“你是奸细,她来了,我就往你家躲,硬说你是我的男朋友,要嫁给你,反正她喜欢你,自然不说什么,你就晓得味道,真好笑,在家里的时候,我可不知道她有你这么个心腹,你也太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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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8 20:52:28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不在乎,“我不怕。”

  我看看钟。十点了,我说:“家明,我要走了。”

  “好的。”他一点意见都没有,也不多问,马上叫侍者结账。

  我抢先付了钱,他也不争,然后他把我送回家里。

  家没灯光,我向家明道别。

  比尔他在哪里?

  我倒为他先赶回来了,他不在。

  我用锁匙开了门,客厅里是冷的,静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叹一口气。

  还说过一辈子呢,现在就开始斗气,斗到几时啊!我没开亮客厅的灯,我坐在沙发上,黑暗里坐着,我必须向他道歉,为我的卑鄙、孩子气、自私、小气道歉。他终归会来的。我高声说:“比尔,我很难过,比尔,对不起。”

  我冷笑了几声,他又听不见,他一定是生了气,跑回去与妻儿团聚了。他有的是退路,我呢。我掩着脸,喃喃地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比尔,对不起每个人。”

  客厅左边忽然传出一个声音:“不是你的错,别担心。”

  我尖叫一声,吓得自沙发上跳起来,膝头撞在茶几上,痛得弯下腰,我呻吟了,“谁,是谁?”

  “你在等谁?”温柔的声音。

  我松下来,一下坐在地上,是比尔。

  “噢,比尔。”我抱住了他。“你在什么地方?我看不见你。”

  “在这里,我回来很久了,在等你。”

  我摸着他的脸。他握住了我的手,吻我的手,他说:“这多像那次在医院里,你看不见我,躺在床上,唱着歌,你哭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

  过了很久,他说:“我多么地爱你。”

  从那刻开始,我决定容忍到底,我把头埋在他胸前,我们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我决定容忍到底。

  从那一天开始,我没有提过半句他的不是。

  我并且开始做一些简单的菜:牛肝洋葱,罗宋汤。我在下班的时候把菜带回来,后来发觉每天买复杂,干脆买一大堆搁在冰箱里。

  比尔很惊异,也很高兴。他喜欢吃中国式的油菜,我又去找芥兰、菜心。后来他说这样吃下去,准会胖,他是这么的快乐,我认为相当值得。有空他也煮,我还笑他煮得不好。

  星期五,他仍然回去看孩子。大部分的薪水他拿回去交给他们,自己只留下一份零用与房租。我并不介意,如果为了嫁钱,我还可以嫁得到,我不稀罕。我从不过问他的钞票。我把银行里的钱也还了他。

  只是我不知道我们何日可以结婚。

  我是希望嫁给他的。又怕妈妈生气——唯一的女儿嫁了洋人,有什么风光,如果这洋人肯到香港去,倒也罢了,偏又把我拐了来外国住,她恐怕受不住这刺激。

  所以比尔拖着,我也拖着。

  可是经过那次无稽的吵嘴以后,我们日子是平安的。

  不要说我迁就他,他对我的好,也是我毕生难忘的。

  他对我的好,我知道,我难以忘记。

  我们似乎是没有明日的,在一起生活得如此满足,快乐。只要他与我在一起,我就只重视他与我在一起的时刻。他踏出这间屋子,到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我从来不过问的,眼睛看不见的事情最好不要理。开头是不习惯,到后来索性成了自然。

  他晚回来,我不问,早回来,我也不问,有时候不回来,我也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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