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 创 ]
长篇连载:消失在中越边境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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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照我去战斗
记得李双江唱过一首电影插曲 ----《 红星照我去战斗 》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每逢英雄出征,一定会想到党和人民的重托;牺牲之前,大都还要交一笔党费;喊几句党万岁、毛万岁的激昂口号,是英烈的死亡通行证 --- 没有它,就死不掉 …… 当时由于年少,虽对此有怀疑,却又拿不准倒底是真是假;因为,我毕竟没亲自经历过战争。当我亲身经受了战争洗礼,才知道:当权者及其喉舌,有说假话、编谎言的毛病;骗人甚至可以不顾常识和廉耻。荆柯出发刺秦,他唱的“风萧萧兮易水寒” 可信;小孩潘冬子式的“ 红星照我去战斗” 不可信 。奇怪的是,种种有违常识的政治谎言和“艺术” 谎言,经过几代人的重复,居然有人相信,并将之奉为红色经典 。
红星有没有照别人去战斗,我不好说,但绝对没照我去战斗;女人照我去战斗还差不多 。在我心目中,美丽女性就是神 。她们像一盏盏明灯,照耀着我在人生旅途上奋发,去争取辉煌成就并渴望她们看到,渴望她们赞美 。当时,我以为:只有我这号愚腐的笨蛋才会这么想 。谁知 20 多年后,我在一本书上读到一句很能打动人的话:男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女人 。我欣然一笑 ---- 真他妈说得那么对 。
部队开拔的那天晚上,周围苗寨的村民,自发地涌到营房大门口欢送子弟兵出征 。妇女们抱着孩子,向车上的我们招手示意 ……
开拔之前的那些日子,老婆来部队探亲的人数急增;最远的来自辽宁、山东。家属们( 部队对军人太太的称呼 )心里比谁都清楚:丈夫这一去,也许就永远回不来了 …… 那几天,部队服务社的酒和肉罐头全部卖光;那些可敬的女人仅留下回家的路费,花光所有剩余的钱为丈夫饯行。一些从不沾酒的女人,此刻也会端起碗,陪丈夫饮下一口口蕴藏着深情但又饱含着危险的苦涩酒水 。一位刚生下双胞胎没多久的连长妻子,有一晚把心爱的丈夫灌醉了;她自己也喝多了;独自一人跑出去,哭到半夜 ……
拉着伪装网的军车,装满一车车热血军人,消失在夜幕中 …… 为确保部队集结行动隐密,上级规定:车距 50 米,不准开大灯;白天露营,晚上悄悄开进 。庞大的车队行进于蜿蜒的山道上,情景很是壮观;象条巨龙,把整个山谷来回缠了好几道 。每走三小时,驾三轮摩托、戴值勤袖章的哨兵就会用指挥旗传达停车休息的命令;发动机熄火,大家跳下车抽烟,撒尿。我看着沉睡的山谷和发出疏稀灯光的村庄,心里一阵阵激动,居然想起二战时期、德军和美军都喜欢的一首歌,歌名叫《 丽丽玛莲娜 》。歌词是这样唱的 :
在军营旁 / 在大门边 / 亮着一盏灯 / 我朝着你走去
我们在灯下相会 / 丽丽玛莲娜呀 / 一如往昔 …… / 丽丽玛莲娜呀 / 一如往昔 … …
还有一首苏联歌曲《 灯 光 》,歌中写道 :
有位年轻的姑娘 / 送战士去打仗 / 他们在黑夜里告别
在那台阶前 / 透过淡淡的薄雾 / 青年看得见 / 在那姑娘的窗前 / 还闪耀着灯光 ……
一唱起这些歌,我总会产生种种浪漫遐想;其中带着一些悲壮意味 。我的“ 丽丽玛莲娜” 在哪儿?她此刻在干什么 …… ?激动了老半天,我才回过神:我没有丽丽玛莲娜;当知青时倒是追逐过几位漂亮女孩,给她们写过奇怪的诗,送过自己才看得懂的画,也担过水 …… 可那大多属于一厢情愿式的单相思 。说来也怪,在青年时代觅死寻活的恋爱闹剧里,凡我看中的,人家老拿“ 我们还年轻” 来搪塞;而我看不中的,人家却把我捧到天上;为我洗衣服,还买烟送我 …… 洗过几次,抽过几包后,我于心不忍了,开始躲 ---- 因为我根本没打算与她们好 。既不打算与别人好,还享受人家提供的种种好处,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 。
虽说当时没女朋友,但我一点也不沮丧。尽管“ 金珠玛米亚咕嘟”(文革流行歌曲,意为藏语:解放军好)的时代早己过去,当兵人不再是姑娘眼中的理想伴侣;但我知道,好姑娘多得是;在我尚未取得出色成就之前,丽丽玛莲娜不属于我 。但她们存在着,并且在等待着 …… 有朝一日我功成名就,她就会穿着最漂亮的裙子,手持鲜花来迎回我 。上战场之前,我没怎么想着杀敌立功、为国捐躯,却一心编织着胜利后与漂亮姑娘相会的浪漫情节;战争之神拿破仑当年在战场上,不也天天给美丽情人约瑟芬写情书吗 …… 我这种堂吉柯德式的“ 骑土情怀”,在当时的部队中显得有些另类,与社会的主流意识分歧严重 。因自小受西方及苏联文化影响太深,我熟悉苏联卫国战争的小说、电影、音乐、以及经典油画 …… 可以说,我是唱着《 灯 光 》,唱着《 小 路 》,唱着《 喀秋莎 》,哼着《 丽丽玛莲娜 》,一肩挎着冲锋枪、手榴弹,一肩挎着画夹子和日记本走向战场的 。此刻,我的喀秋莎、我的丽丽玛莲娜,也许正在熟睡,脸红的像苹果 …… 而我 ---- 一个她们不认识、但将来一定会认识的男子汉,手握钢枪,义无反顾地奔赴千里之外与死神约会;作战对象当然不是堂吉柯德长茅下的风车,而是武装到牙齿、打败过世界头号强敌的越南军队 …… 睡吧,亲爱的喀秋莎及丽丽们,有英雄般的男人在保护着你;为你巡逻站岗,为你流血拼杀;哪怕战死疆场,我也心甘情愿,死而无憾 。这种颇具诗人意象的浪漫联想,只要开个头,就会在脑海中无限地延伸下去;甚至在后来的战斗间隙中,在大雨滂沱的夜晚阵地上,它也从没有离开过我的心灵深处 …… 要是我死了,并不希望被冠以“ 共和国勇士” 之美名;我倒愿意像拜伦、像普希金、像莱蒙托夫一样: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决斗而死 …… 真的,当时我就这么想 。
战后,我把这段真实的思想经历写下来,投给几家报社,却没一家登出来。有一位好心的女编辑动了恻隐之心,她在铅印的退稿信中,附上了她手写的一段娟秀文字,大意是:“ 某某同志:你的稿件写得很感人 。但很遗憾我们不能采用 。你若能结合当前形势写,采用的机会就会大些 !希望你继续写下去,别使你的才华荒废 ……” 我感激她,但并没有按她善意的提示,“ 结合形势” 再改写这段思想经历;因为我觉得:这种思想虽谈不上崇高,但至少很纯洁;也很真诚;我不愿用自己都不相信的语言去表述它 ……
经过三夜的急行军,我们终于在一个深夜,抵达中越边境的马关县 。部队在八号界碑附近的花枝格、仁和乡、水尾一带隐蔽起来 ……
( 待 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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