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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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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9 12:23: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散文选



席小平

散文作为一种重要的文体,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散文,在古代指的是一切不押韵的文章。刘勰在《文心雕龙》的《总术》篇写道:“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所谓“笔”,就是指韵文以外的一切记叙性和议论性的文体,这些文体就是散文。不过,古代没有“散文”这个名称,“散文”这个名称是“五四”时期才有的。在现代,广义的散文包括了除去诗歌、小说、戏剧、影视文学之外的一切叙事性、议论性、抒情性的文体,如秦牧在《海阔天空的散文领域》中说,“不属于其他文学体裁,而又具有文学味道的一切篇幅短小的文章,都属于散文的范围”。这样,就有了抒情散文,叙事散文和议论散文等的分类。狭义的散文则专指抒情散文。这是因为随着文体的发展与丰富,叙事散文中的通讯特写、传记文学、报告文学等,已经发展成为适应时代文化发展需求,而又相对独立的文体,各成一类;议论散文则有了专门的名称——杂文,也从散文中分了出来,剩下的似乎就只有抒情散文了,这就是狭义的散文。

中国是文化大国,同时也是世界散文大国,这是纵观世界文化发展史所得出的结论。中国古今的散文大家和作品,享誉很高,许多已成文化典范。新时期以来,随着文明进程与创作自由的发展,我国的散文创作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好势头,散文创作持续热闹火爆,涌现了一批富有才华的专事散文的作家,一些学者、诗人、小说家、评论家、艺术家也跻身其中,众多的大学生以及平民百姓也喜爱读写散文。“五四”以来的中国散文史,无疑是继先秦、两汉、魏晋、唐宋、明清散文这一座座峰峦之后的又一个高峰。它最为重大的意义是号召整个民族,彻底地走向人性的解放,树立科学和民主、平等和自由的现代文明观念。多少散文家都通过自己洋溢着独特个性的笔触,在不同的领域之内,从种种不同的视角,程度不等地完成着这个神圣的使命。我国当代散文发展到今天,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发表、出版了一大批优秀的散文,它们坚持对人生的始终关怀,坚持文学应该有益于人心世道,应该净化、美化和慧化人心,艺术上坚持众美并具、雅俗共赏的原则,成为色、香、味俱全的高文化品位的精神食粮。同时,当代散文也面临创新与发展的问题,散文创作同样是“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散文作者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才能正确对待他人和自己的作品。散文作者应该顺应时代的潮流,关注社会人生,要以自身的人格力量反映时代精神,打动读者。

散文属于高雅的精神产品,散文中必须蕴涵着较为深切的人生体验,包孕着较为深刻的思想,应该给予读者一定的情感共鸣和人生启迪。“凡掷地作金石声的作品差不多总是包含着鲜明的思想、结结实实的思想,有闪光的思想之焦点,飞跃着不灭的思想之火焰的。”(《说散文》)秦牧说得好:“思想像一根线串起了生活的珍珠,没有这根线,珍珠只能够弃散在地。”散文的优秀作品还每每是诗意盎然的。杨朔说过:“好的散文就是一首诗。”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也指出:“真正的散文是充满诗意的,就像苹果饱含着果汁一样。”

散文是民族灵智的结晶,文人情思的寄托。每个年度,文坛上都有数以千万计的各类题材的新作涌现,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它们之中不乏熠熠生辉的精品,爱国、恋乡、思亲、怀古揽胜等等皆成为散文作家笔下的题材。江山之赞、乡关之思、光明之颂、登临慷慨之歌以及救亡之呐喊、忧患之沉吟、亲情之眷念、博爱之胸臆等等,乃为华夏散文之主旋律与最强音。由瀚海图书编著中心经过近一年策划组编的《中华当代散文大观》,在全体工作人员的努力下,即将问世,全书集多位较有影响的当代散文家以及众多爱好散文的作者相汇,精选有不同风格的千余篇散文。读这样的文章可以启心明智,陶冶性灵、凝聚意志、感怀于心,从而唤出人性中善的亮点。

在这本书即将付梓的时候,总编辑周明文友问序于我,我很乐意写些与当代散文创作有关的话题,并与广大的作者和朋友们共勉。我相信,并十分想看到,中国当代的散文创作,在更为自由和宽泛的实践中间,它本身的审美禀赋必将得到更为充分的发扬,因而也必将会展示自己更为灿烂的明天。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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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9 12:25:2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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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三元之夜
沈青

企业文化的内涵十分丰富,一般来说,书、报、画、诗、词、联……这些都很重要。我虽然不是一个纯文化人,但我深深懂得学做文化人要从文化艺术的多方面着手。我虽不是一名歌唱家,但也很喜欢音乐,特别对老的名歌曲十分钟情,如西北歌王王洛宾的歌曲就很愿意听,也很愿意唱。

王洛宾原名荣庭,19131228生于北京,193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1937年投身抗日救亡宣传,辗转千里,驻足青海。1949年参加解放军进入新疆。乐坛耕耘六十余载,创作歌剧六部,搜集、整理、创作歌曲千余首,出版歌集八部;情音怡神,中外沸扬,殊才饰疆,懿范流光。洛宾名重,其歌获国家金唱片奖,《在那遥远的地方》和《半个月亮爬上来》为20世纪世界华人音乐经典。《达坂城的姑娘》和《阿拉木罕》等歌曲久唱不衰。他多次赴外举办音乐会与讲学,在联合国总部展示其民歌成就。

2000年元月,我积极倡议金三元酒家与北京圣马文化艺术公司联合主办“金三元之夜”音乐演唱会,内容以“永远的王洛宾与欧美经典歌曲”为主,演出时间是在20001161930分;演出地点:北京音乐厅;演出团体:中央歌剧芭蕾舞剧院;著名指挥家杨鸿年担任指挥。

我非常喜欢王洛宾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和《达坂城的姑娘》两首歌,百听不厌。王洛宾视音乐为生命,孜孜以求,直到生命的最后,在病床上用饱满的热情唱出最后一曲《歌唱万年青》。先生最大的企望就是创作,最大的愿望就是他的音乐生命要活五百年。我一生的发明创造已经贡献给人类,我也希望我的思想和技术也能使用五十年——五百年。我认为人应该具有两个基本点,第一就是要有很高的政治水平和很高的思想境界,考虑任何问题都要站在高处;第二就是“奉献”,要把中华民族的复兴作为自己人生的最高追求,因此,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

我和王洛宾没有见过面,没有任何接触,怎样纪念他、学习他、执着追求他的思想事迹,学做文化人?那就是要为他举办“金三元之夜”,学做永远的王洛宾。

王洛宾走了,走向那遥远的地方,开始新的去游。愿先生在半个月亮爬上来的时候,再与我们共同跳一曲青春舞曲,唱一首他编写的歌曲。

116(星期日)的晚上,1930分,“金三元之夜”在北京音乐厅拉开帷幕。报幕员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服装朴素雅致。话筒里传出她清脆悦耳的报幕声:“金三元之夜——永远的王洛宾与欧美歌曲音乐会现在正式开始。”当我听到“金三元之夜——永远的王洛宾音乐会”几个字的时候,心里由衷地高兴,万分地喜悦,我的愿望和理想终于实现了。一个与王洛宾不熟悉的人和企业,一个王洛宾精神的追随者,为王洛宾举办专场音乐会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十分激动,不知如何表达。当我平静下来之后,全神贯注听着《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流浪在草原,给她去放羊,每日能看她的笑脸,和那漂亮金边的衣裳。
我愿作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的身上。

当我听到这美妙的歌声,不禁陷在深深的畅想之中……我仿佛看到王洛宾在我的眼前,他轻声漫步向我走来,热情握着我的手说:“年轻人,你就是那位让祖国的天空更蓝的发明家沈青吗?前些年你不是到新疆去了吗?为了让新疆的天更蓝,你跑遍了天山锅炉厂、红旗锅炉厂和新疆一些重点大企业。红旗锅炉厂还使用你发明的蒸汽助燃常压锅炉,减少烟尘排放,新疆环保厅的王厅长、徐厅长和乌鲁木齐市人大于主任,他们都倡议让我为你谱一首还回祖国蓝天的曲子,我的愿望没有实现,你今天为我在北京音乐厅举办‘永远的王洛宾’专场音乐会,我王洛宾怎样报答你呢?沈青啊沈青,我想为你谱写一首美丽漂亮的歌曲。那歌词大意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静悄悄,远看天空明又亮,近看地上绿成行……’环保专家——沈青同志,你看这歌词你满意吗?”当我伸出手来向他握手致意说“满意!满意!太满意了!”的时候,幕已经落了下来,王洛宾的影子突然不见了。我把眼睛睁到不能再大时,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新的一支歌曲《达坂城的姑娘》已经唱起来,那喜悦欢快的歌声,把我从沉思幻觉中给拉了回来。

达坂城的石路硬又平,西瓜呀大又甜。
那里住的姑娘辫子长啊,两只眼睛真漂亮。
你要想嫁人不要嫁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带上你的钱财领着你的妹妹,赶着那马车来。

整个音乐会,王洛宾的歌曲一曲又一曲地演唱着,直到将近22点才结束。演出结束后,金三元五十名员工走到台上在“金三元之夜”的大红横幅下合影留念。

回到家中,整个夜晚我久久不能入睡,似乎王洛宾从那遥远的地方漫步向我走来,带着礼帽,时而拿着话筒,时而吹着双筒的乐器,走在新疆那漫无边界的草原上,唱着他那永远也唱不完的歌,跳着他那永远也跳不完的舞,伴随着我度过了一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起床一看,我的枕头已经被泪水浸湿了,这一夜我也没有停止淌眼泪。人老了,思想脆弱了,感情脆弱了。王洛宾的影子却永远留在我的心中,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直到永远,永远!

漫步在静泉河畔

七月下旬的早晨,北京的温度是在28以上,但在八达岭温泉度假村的静泉河边散步似乎可以感到秋天的凉爽。

静泉湖,多么好听的名字!她是从官厅水库那边流下来的一条小溪,聚集成湖,然后流到延庆中心的妫水河里。她的静使我想起牡丹江的镜泊湖,她因湖面像明亮的镜子而出名。静泉湖也是平如镜,两岸没有任何嘈杂声,因此把这个一公里长的湖第一个字取名为“静”;附近有一个温泉在地下2000以下,常年从地下冒出47以上的泉水,湖两岸修建了欧陆建筑风格的度假村,我想这可能是静泉湖名字的来历吧!

当太阳从东方刚刚升起的时候,抬头向天空望去,天蓝得像在电视中看到的西藏的天空。清新的空气使人感到格外舒服,湖水中看太阳特别清晰,“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水中映出天空的景色,显得那么五彩缤纷。

湖的正北面是十几公顷大的一片草坪。上百只喜鹊在草坪上啄食小虫,时而飞起来转一圈又落在草坪上。麻雀、黄鸟、其他各种小鸟,它们在南侧的草坡上飞来飞去。那叽叽喳喳的鸟声,似乎在说着唱着美丽的树林、青翠的草坪、宽静的河流。鸟语花香编织成的大自然景象,有谁不热爱它,多么引人入胜啊!

静泉湖啊,真是美极了!来到这里如同到了欧洲,如同来到西方。湖北岸的建筑主体是长城八达岭温泉度假村大酒店、餐厅,左侧是凯撒宫,里边有国内规模最大的嬉水乐园、游泳馆、游艺厅、保龄球馆、国际会议中心等各种欧式建筑。湖的西北侧是四幢欧式别墅。东侧是河畔歌厅、酒吧,木板铺地的野外河畔烧烤餐厅,几十张原始样式的小木桌和长条椅,能容纳100多人在野外就餐。草坪旁有欧式大炮、火车路轨、美式吉普车、欧式马车、喂马槽子、机械大齿轮等古老欧洲景物;后面是几幢欧式公寓。湖水把这一切反射出来的倒影像一幅美丽的风景画。

湖的南侧有一个小小的钓鱼场,几个钓鱼的人眼睛紧紧盯着湖面上那个小鱼漂,鱼一旦上钩,鱼漂立即沉入水中,“鱼上钩了!”一条几斤重的大鲤鱼被钓上来了。钓鱼的人喜出望外,难怪有人说:“钓鱼比吃鱼还高兴”。鱼场后面则是一片小森林,大约有500多棵十米高的杨树。草坪、森林、别墅、欧式建筑、网球馆、静泉湖把这河点缀得别具一格。

静泉湖东侧欧式的大教堂上悬挂着一个直径两米多的大钟,一天24小时不停地向您显示时间,每到一个时辰,“3121 1231”的悦耳乐声和钟声就会向您报时。

大教堂旁竖立着一个荷兰大风车,天空中稍有一点微风时,它就开始缓慢地转起来,风越大它转得越快。在内蒙古、荷兰、比利时,那里的风力发电非常发达,既环保,又廉价,人类多么会利用大自然为人们生活服务啊!

我上岸走在桥上,桥的两旁有六个汉白玉雕像,制作得十分精美,黑色的大理石底座上站着和人一样高的六个男女,他们是酒神巴克斯、女神黛安娜、阿波罗、夏娃……

从六个人物塑像上看到与想到了欧洲的古老艺术和神话传说,这里的一切好像把您带到了欧洲,凡是到了北京长城八达岭温泉度假村的人,第一感觉:真是不一样,和北京不一样,和国内所有城市的景点都不一样,来到这里如同到欧洲旅游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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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9 12:27:0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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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的太阳,你没有沉沦
席小平

曾经压抑过许久,就陷入忧虑与企盼,人生中度过的一段时光,仿佛沉落进凝滞的景致,那百次、千次苦苦寻觅和等待的滋味,禁不住总带有几分深沉。

因为只是在暮色中,并没有看清过他们的脸,仅仅是听到了几种声音,生硬的中国话,便实在是无法去寻觅。时间久了,纷繁的思绪,渐渐化作一条遥远的小溪,开始变得模糊,记忆中只留下一片早来的秋色,绵绵夜雨中被紧紧围困在寒冷中的一个自我。但是,徘徊中,朋友那一声“太痴情”的挖苦,几句几乎已找不到来源,也寻不见去路的言语,却总是清清楚楚地响在我的耳边,想要忘掉也是不可能的。尤其于那依旧的悠然中,无意间见着那篇《大唐的太阳,你沉沦了吗?》的载文,亲耳听得声声被秋雨击碎,俨然一种无所顾忌的笑语时,我的心紧缩着。难道中国的西域文化,真的要由外国人来研究吗?

几乎忘记了两天前,生平第一次见那景色时,心情是何等的激动。那长城虽然比不上京都长城砖石相砌的坚固,难有更多想象中的韵味,依稀间却可见一股残存的气势。大漠,长河,夕阳,故人,我疾步于烽火台的残垣间,挥毫写下:长城,祖先的形迹,永恒的哲人。

然而,仅仅于须臾间,我的情感陷入了一种困顿。我知道,这是一种刺激,一种带有感情色彩的强刺激,尽管不同于那暮色中的纷纭。“中国的作家、画家、考古学家,你们在哪里?你们难道听不到大西北在殷殷呼唤吗?你们难道看不到古西域文化在向你频频招手吗?你们为什么不去写、不去画?我们灿烂的大汉、大唐的太阳,难道你真的沉沦了吗?”就像车轮碾过心胸的痛楚,于久久的漠然中,听到这声声呼喊,我忽然感到,那几乎所剩无几的楼台也要坍塌了,心随即堕入极度的沉重中。事后我才懂得,我并非就是要感旧空回首,“残壁醉题重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有意于故地寻找点刺激,还不是好男儿一腔热血,无国无己,强国立身,以图报国吗?所以对那听来和看来的言语,有意与无意间生出的分量,就感到了一种羞辱与压抑。因此,便对着长城,对着旷野,对着那沉默中的西域,一直从黄昏到清晨,眼见的一轮太阳终于艰难地冲透云层,于那红艳艳、水淋淋漫延而去的朝霞中,见着那位也是来自北京的画家时,我便失声地哭了出来,不知何故,回眸中,我发现,同行的十几位朋友眼里也都滚着泪花。


“给!”一只摊开的大手出现在我的眼前,瞬间,有如一个古老的巨人,举步走来。慌忙中,只见得面前立着一个高大的身躯,及至我蓦然抬头仰望时,心中便产生了一种惊异。应该承认,我对生活中许多往事的漠然,正是从那个秋雨的黄昏开始的。并非失却了对生活的兴趣,仅仅是赋予一种专注而已。诸如这些年兴起来的西北风、敦煌热,青睐的心绪会不时地困扰着我,然而,即便在这股卷起来的风潮、热潮中,人们于争相的蜂拥中,又有谁能理解我那颗曾经被损伤、压抑了许久,且颇显失落的心呢?

“给,这是给你的。”一只大手又伸了过来,手掌中放着一张入馆的票。我似乎一下子从持久的漠然中突然走了出来。“哦,是您?”像回到那片朝霞中,瞬间,我的眉宇间迸出一股惊喜。他看上去有一米八五,一双极富个性的眼睛真诚地望着我。看得出,他已完全懂了我的心情。我知道,在这最后的时光里,购票显然已不可能,何况已是下午。“快进去吧,否则来不及了。”说完,他便匆匆离去。好一阵激动,匆忙中,我竟然忘记了道声谢谢。不过,就在我飞快地跑进美术馆的那一刻,分明记得,于众多的人群中,他那长长的具有艺术家风度的黑发,一副严重烧伤、依然不失真情的脸,却格外清楚地映现在我的脑海,以至尽管时间过去了很久,在此期间,虽几经努力,也一直未能同他再次见面,但就凭那瞬间的记忆,却使我竟然从茫茫的人海中,一下子便认出了他。

仅仅是一次偶然的机遇,只是在晨光中,家门前一座普通的立体交*桥上,于悠然的漫步中,便发现了他骑一辆发旧的赛车,满满一袋子工具,好大一个画夹,依然是那样黑发长长、行色匆匆。真想叫住他,然而,那车流,人流,转眼间便将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真像办错了一件大事,心里有说不出的愧疚。尽管从那天开始,整整一个月,我几乎天天都去桥上寻觅,也未见其踪迹。久之,便产生了一种沮丧。

一天,无意翻阅一家大报,在一张很大的照片上,发现了他。照片的画面是一尊《月》的雕塑,下部由基座组成,且层次分明。上部是6个弯弯的月,似乎都有自己的轨迹,而又彼此相依,一个个争先恐后,共同托起一轮圆月,不停地滚动着。那情景,恍然一种“月有阴晴圆缺”的意境。在那《月》的基座旁,他很自如地站立着,没有言语,没有微笑,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啊!月如其人,人如其月!”一种顷刻间产生的浑然一体的感觉,使得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古人常说的这句话。从而将它的涵义,在我脑海中很快地放射出来,自然又形成了一股冲击波。“啊!”又是那个黄昏的秋雨,又是那几声无法寻访的生硬的中国音。不过,这一回我的心情平静了,平静得连自己也无法形容。就如同那个漫漫的烟雨之夜,突然一轮红日奇迹般升起,见其理想和可能仅仅在分秒间成为现实,心中自然就有了一种欣慰。后来,在亚运村五洲大酒店,又见那六根布满汉唐图纹的大柱,在北京和珠海见其《云》、《水》、《山》、《树》、《陆海丝路》、《江山颂》,我久久地伫立在《血肉长城》前,时逢十月,且位于历史博物馆的前大厅,我似乎开始了解了他,从此也就渐渐地懂得了中国的画家、作家、雕塑家们。于是,就像真的又见着那轮依然燃着火焰、并未沉沦和陨落的大唐的太阳,欣然的心情便急剧地升华着。


“给,这是给您的。”似乎又是在那座难以忘怀的殿堂前,然而,这明明摆在眼前的环境,熟悉的声音,尤其那张递过来的照片,终于还是将我强行从记忆的幻觉中唤醒。

他叫李林琢,中央美院壁画系的副教授。也许和那个秋雨的黄昏有着难以割舍的联系,他的为人和艺术,乃至物质和精神的全部组成,都使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此,在持久的追寻中,我到底还是享用了他的汉唐艺术。我写下了《月魂》、《补天的彩虹》、《丰碑》。不久,又收到一封国外来信,信中夹着一张很大的照片,照片的画面是巴黎国际艺术城。在几座极威严的建筑前,来自世界各国艺术名家的作品,有如电影长镜头一样,渐渐地延伸开去。人生中有时是很不公道的,往往把人分成了等级。无论你以为有意无意,承认还是否认,其实,原来就存在了。然而,人们一旦步入这些艺术,往往又忘记了国籍和等级。不管你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你是穿着高档西装,还是着中国自产棉布服装,待遇都是一样的。使人们高兴的是,在众多艺术和艺术家之中,人们竟然潮水一样涌向这位中国的残疾人画家。多情的瑞典姑娘,千里迢迢专程来巴黎拜师,眼神里透着一种真诚。有位法国艺术家本是个孤高的才子,然而,他却一手指天,一手指画,竟然表现了一种虔诚;也有人想用金钱将他挽留,但是,他却以为,汉唐艺术的根在中国,因而留在异国便毫无意义。

一个初夏的夜晚,正值北京作协举行笔会,看完那封来信和照片,我便静静地坐在宾馆的大玻璃窗前。突然,我想起白日里窗外的东山梁上,不时地走过的农夫、牧人,有的牵着驴,有的赶着牛,有的骑着马。于是,我久久地仰望那高高的、很远很远的山梁。不久,我就见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大大的,通明通明。又过了很久很久,太阳升起来了,又是圆圆的、红红的,瞬间就放出了耀眼的光。

这大唐的太阳,中国的太阳。

“闯”月

车到西山已是周末的掌灯时分,得知作家协会和《北京晚报》在此笔会,警卫破例开了绿灯,两位可爱的女高中生甘愿为我向导。

曲曲折折,汽车在蜿蜓的山道上爬行,不时遇有路断。莫非今朝真要混充隐逸,我的心随朋友几声玩笑,痴痴坠入惘惘然的凝想。

千万般的招邀,仅仅于顷刻间,便颠倒得不能自休。先是蓦然想起古人的圆月、皓月,仿佛运行中果然有叮叮当当、当当叮叮的音响,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接着又默默诵读“到月光遍浸长廊,我们在床上了;到月光斜切纸窗,我们早睡着了”。读着读着就有了那么一幅“月亮起来,纳头困倒;月亮下去,骨碌碌爬起”的眠月图。

“月出而作”,脑海突然涌起一股奇想,何不就此来个创造。

到山顶,月亮刚好绕山脊,踏出树梢。怀着感激的心情送别两位学生和冒着风险送我上山的朋友,见月光下已有人在走动,方知这“闯月”者并非我一人。忐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山顶异常安静。如不是搞这样的笔会,怎么会想到,刚刚还在喧嚣里,眼见的山外万家灯火,瞬息却有了这般梦境的天地。直觉告诉我,眼前的住处是一座庙。记得西山有许多庙,常言:八大处,处处是“庙”,处处有“佛”。看来今日我身在其中了。多可笑,昨日还在玩笑友人信教信佛如醉如痴,今日自己却入了进来。固然并非有意,可眼前这山、这庙、这佛难道能玩笑吗?

还是小的时候,也是一个春日,随家人上山。那时的西山并没有这多路,别说暗夜中开着汽车行驶,连那些弯弯曲曲的小道也年久失修,十分难走。

从书上读到明人李梦阳游山时,“西山万佛寺,灿若舒锦绣”,“宫阁因宕坳,因势巧相就”的诗句,曾激动不已。对诗中西山的地势,寺庙的久远、雄宏,法界的广大无比,很是难忘。经历了那次游山,一切仿佛失去了真意,连“四壁青翠”这样的诗句也让人难以置信了。

我们中国人热爱山水是出了名的。尤其用自己的双手雕琢过的山水,完全东方化,人文特色、佛教气息极为浓厚的山水,不知使多少人流连忘返。北京人则加一个“更”字,无论身在何处,经历多少沧桑,想方设法也要重新融入那片山水。像儿子久别母亲,纵然母亲苍老也好,俊秀也罢,情不自禁就要扑向母亲的怀抱。潸潸泪水,抒不尽的情怀;满腔思念,诉不完的衷肠。

有几次了,也是近来的事,朋友又相邀,说西山面貌一新。其实,我和那些制造“旱地雪橇”的公司并无任何牵连,富斯特里竟然有我的朋友。昨日的会上,无意间听教员讲“一了情缘”,突然萌生一股欢喜的情绪,心像按捺不住似的,铃声初响,便乘着夜色起程,大有“不怨桥长,行近伊家土亦香”的境界。

一路上想着“月亮可以醉人”这句老话,进而记起古人有“每见到生辉的月亮,便要吟之哦之,咏之玩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之说。不知是否醉态,是否也见得荒唐。但在这样的夜,这样的居处,这样的月下,我决无玩弄笔头,有意推理,故意制造悬念之意。心境确实变化万端,走着,站着,转体,侧身,脚到何处,心便到了何处。那东山边的黛色,冉冉可视的银容;那升沉中轻轻划入浮云,华晕映出乳白的金边;那朦胧中的想象,浩茫的渺若间,我真真为这月动了。

陶潜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何谓真意,本是一个谜。不过,“人生能有几清游?”否则,追怀陈迹久盛不衰,难道无任何缘由吗?更何况身边的老作家赵金九、赵大年、中杰英,还有凤祥、恩宇,尔等可醉,我为何不可醉呢!

时至后夜,月亮开始倾向西边,倒不像上弦月、下弦月的那样微弱。许是因昨日的月已成今日的月,荒唐便也荒唐,就见那月轻纱般穿过淡淡浮云,悬寺顶微西。完全意义上的满月、皓月,月明星稀,月光如水。

我醉意中轻轻步出禅房。西山的月极具神韵,像能彻骨彻心地洗涤人,那种融融的碧色,纯净如水晶样的光泽,不但使人觉着美,闲情似的,且将它的美与闲情从骨子里泄出来,一味是温馨,二味是兴奋,也伴有多一半的惆怅,淡淡的哀伤与苍凉。

在这满园的月光下徜徉、往复、徘徊,听着春风轻轻吹动树枝、树叶沙沙发出的音响,即使是那些年久已逝去的薄影,还是无人能留住,迤逦已去的挥别,只要它们于依稀的情怀里,就如诗如画似的,由不得自己也要摇动这没奈何的眷恋。

路的两旁是森森的树木,枝柯掩映间,银色的柔光荡漾着。像有一条古老的河,一群采莲女划着船悠悠然而来。河边是一片农舍,七八个顽童光着身子在戏水,两名老妇站在河边。鸡鸣犬吠,炊烟袅袅,童话般的想象。我怔怔站于树下,幽妙的意趣萦绕脑际。心告诉我,此时,确实深入古山林了。往南望,一抹浮云缓缓绕着那座宝塔,如数只起舞的白鹭,时隐时现。在塔的前方,隐约有一条小路,逶迤着向远方伸去。“好熟悉的地方!”我失声喊叫起来。像又觅得大漠、长河,驼铃、碧野,持久潜藏在心底的印象,陡然映现眼前了。我的心在颤动。朋友、母亲,小屋、深宅,桃花、杏花、枣花开。我是被一种感怀已往的情绪所激动。我泪眼汪汪,心弦搏动得格外凄紧。

“哦!具有美感的回味,有时却又无从谈起,让人想来便唉叹、追悔的往事,如幅幅逼真的画面……”

是母亲催我夜读的时候了。那时,那处深宅,遍地开放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倚着正屋门前的木柱,我读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的诗句。春天,偷掰一枝丁香,插在瓶里,满屋喷香。秋日,打一串红枣,摘一个石榴,边吃边读书,十分地惬意。

那是一个美好的年代,被搂在母亲幸福的怀抱,富于诗意的想象,我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对生活的一切都感到新鲜。童年的爱,多么令人激动呀!

然而流年卷走了我的梦。于西部边塞那株似曾相识的大柳树下,黄昏的寒风里,母亲牵着我,久久等待着从铁门里蹒跚而出的父亲。

!整整6年,那是一条非常艰难的路,在陡峭的悬崖间攀援,在生与死的峡谷里逃亡,我们一家尝受的是心头淌血的苦痛呀!无有什么办法,人总不能使时光倒流吧。

这段刺心的回忆,使我流下辛酸的泪水。我抽步起身,慌忙走出树林,快快离开这片让人感情冲动的地方。

我转身进入一座殿宇。见那些红砖黄瓦的建筑分外巍峨,便有如找到了生命之源泉,灵魂之栖息地。像又站在自家的那处院落,一根一根抚摸着那些朱红色的大柱,儿子的声音忽然响在我耳边:“‘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我赞成这个说法。”仅仅上初一的儿子竟然和我讨论起这么大一个话题,我不免有些吃惊。“我不喜欢‘挥袖上西峰,孤绝去,天无尺’,‘零落成泥碾做尘,只有香如故’的观点,未免太高傲、太消极了吧。”是的,儿子生活在这个时代,比起父辈是幸福得多。他的内心应该更明朗,更正直,更热忱无私。“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一分豪放,一分敏细,一分洒脱,加之一分艺术家无从捉摸的飘忽,织成一个令人动心的性格,我喜欢儿子是一个运行自如的自我。人从小应该造就灵魂,没有灵魂,或丢失灵魂,绝不能成就大事的。海顿的音乐欢乐而富有幸福感,鲍罗丁的旷远富于想象,张长城的一曲秦腔排子曲令我终生难忘,不正是灵魂在作用吗?想到这里,我不禁默默为儿子祝福。见眼前的树愈来愈多,又是殿宇出现,我转过一道弯,踩着脚下那些陈年的石条石板,一株一株数起那些树来。

如何数得清呢!那院套院,院中有树,树中有院,满山满院老的、少的,年轮不等,多则几百年、几千年,少则几年、几十年,形状各异的树木,同沐在一样的月光下。桃花开着,春荫尚未消散。浓也罢,淡也好,确就无有不恰到好处的。处处透着一种迷眩的神情,一切均在悄然的不言中。“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我被这大自然的神韵深深打动了。

我疾步迈上那些台阶。我发现,那些台阶竟然和一串吉祥的数字融在一起。这是那种匠心吗?使人感动的匠心,竟然让山水寺庙有了真情,连月亮都成了艺术家。多么博大的胸怀,人间还有比真诚与爱更重要的事吗?

“月出而作”,这一夜的“闯月”,我真的醉了。醉得酣畅淋漓,醉得心旷神怡。当我迈上最后一处殿堂的第十八级台阶,轻身步向禅房,回首举头,见月光下“绿境升平”四个大字在我眼帘闪着光芒,我的心海翻腾了。即使在这深夜的月光下,我独独一个人长夜漫步,也全然没有了怯怯无归、垂垂待老的心态。我不愿随月亮的下沉,也道一声:睡过去,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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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9 12:34:0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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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绿瀑
王岩

即使是晴天,来到索溪峪,总觉得四周雨雾迷蒙。百丈峡固然是一道邃然深秀的绿色甬道。阳光只在四周峰顶上转游,滑落不下来。光的影子于是更加飘萧,还被草木喷射的浓绿所沾染,变成阒然无声的浮悬物,在人们眼前游漾,轻轻触及脸颊、手背,沁凉沁凉的,直透进你心里。饮一盅这儿的空气,就会被醉倒,更不用说面对王岩洞的绿瀑了。

瀑布各有个性,雁荡山的大龙湫如雷电奔注,大声鞺鞳;黄果树瀑布如倾天河,汪洋恣肆;黄山人字瀑却如野老参禅,妙语王争王从;而索溪峪的王岸瀑,就像三五女郎在唾珠漱玉。由此足证,瀑布,是山的舌头,娴雅幽静的索溪峪,她的王岸瀑,自然是轻言曼语的。

从远处走来,自有一种魅力,使你蹑身屏气,惟恐脚步鲁莽,把一潭碎玉惊散。悄悄撩拂凝固了似的绿雾,探头四望。虽然一时还找不到那倩影,而微风飒沓,树叶轻颤,总不免遐想联翩。就这样,按着心,蹑着脚,逐渐走近她,像走近一尊呼吸着的维纳斯雕像。

即使心里有了这样的准备,还是不免被她的冷艳所惊绝。王岩洞瀑布真是一个东方的维纳斯,是用透明的绿玉雕刻而成,半躺在山崖上,双眸微闭,仿佛有点醉意。那轻拢着身躯的蝉翼明纱,飘飘曳曳,那手臂和颈间的璎珞,累累垂垂,云一般,雾一般,氤氲,飞逸,前后盈盈坠落在索溪峪的深闺,气度果然涵蕴得动人心魄。

我和其他游人,都呆立在潭边,仰面承接着那琉璃般透明、倾身奔来的美。常有迸飞的玉屑,带着冷然的声响、芬香的气息,沁入我的耳目。

这时,四面的峰峦挟着蓬松的肥沃的绿,一齐向我围拢过来,恍惚之间都成了绿瀑,把我的心注成了一个深潭。

索溪峪的浓绿,就这样地通过王岩洞的瀑布,深入了我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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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9 12:40:5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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淀边捉蟹
刘泽林

蟹与海参、鲍鱼并称水产三珍,是人人喜欢的佳肴。含露采黄花,带霜分紫蟹,金秋时节,吃蟹赏菊是饶有兴致的事情。

蟹有两种,一种是海蟹,生活在近海处,个体较大,也叫梭子蟹。另一种是河蟹。河蟹的生活习性很有规律,它在海里产卵,在淡水里生活。之后在海水里长成幼蟹,从海水和淡水交界处逆水而上,然后分布在水质丰裕的淡水里,穴居在河边或淀泊的浅水处,到农历八月长成大蟹,而后又成群成队地游回海里产卵。这时候的螃蟹,肉质鲜美,营养丰富,也最容易捕捉。

位于华北平原东部的大清河,连着白洋淀和东淀两个盛产鱼、虾、蟹的自然水域。这里风景优美,绿苇与荷花相连,水鸟与青菱为伴,夏末秋初,一片片大荷叶像块块碧玉盘,一朵朵洁白的、粉红的荷花俏丽娇艳,极富神韵。从水面吹来的风清凉凉、潮润润,带着丝丝香甜,煞是醉人。在这河蟹肥美的季节,不但大人们用钓钩,用“苇楼”捕,就是孩子们光着脚到水淀边,浅滩处,也能捉到螃蟹。

白洋淀和南方的洞庭湖、鄱阳湖、太湖等均为我国河蟹的主要产地,它又以出产清水蟹而有别于南方的浑水蟹,并以河蟹的味道鲜美、生长迅速、营养丰富著称。这里的河蟹个大浑圆,鲜嫩无比。清朝乾隆皇帝面对水淀的三秋佳景曾有“枣林庄北蟹螯肥,记得通宵曾把酒,浮萍蘸绿水拖蓝,蟹舍渔庄见两三”等诗句。

捉蟹的许多方法中,有一种叫螃蟹“上楼”:在河道两旁和宽阔的水面上,一座座用渔网和芦苇扎起的“小楼”矗立水中,“小楼”四周是一溜花墙似的苇箔,露出水面尺许,这就是“螃蟹楼”了。楼顶亮着灯光,一排排地展开,闪闪烁烁,和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螃蟹趁着月光爬出洞穴,钻入水底,在密如丛林的乍草间穿行,得意地吹出一串串水泡。它们爬到“花墙”下时,被挡住了去路,只得顺“墙”走,又似乎感觉什么地方有一片璀璨的亮光,猛抬头,呀!好一座琼楼玉宇,玲珑剔透,四壁生辉,楼顶上安放着一颗光华四射的夜明珠。领头的蟹将军来了兴趣,非要爬上去看个究竟不可。于是,它们顺着“花墙”找到“小楼”的入口处,一队蟹兵蟹将鱼贯而入,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如蹬一座凌云宝塔,如攀一架巍峨山峰,不知不觉就走出了水面。当快要接近那盏迷人的“明珠”时,埋伏在“楼”边的人们便将一把神奇的回子(一种带兜的捕鱼工具)从楼顶伸了过来,“唰”的一声,一只大螃蟹落入了回兜里,接着两只、三只……

孩子们也有办法捉蟹。每当下午,太阳把淀水晒暖的时候,放学后的孩子们就三三两两地来到淀边,卷起裤腿,在漂着杂草的水里,边踩边走。当感到踩着扎脚的硬壳时,就把手伸到脚下摸,如果正好踩上螃蟹,它就会挣扎着逃跑。这时候,你就抓着蟹的背壳把它提出水来。那螃蟹出水后,怒睁双眼,舞动两根大钳,摆出一副同你较量一番的架式。你一不留神,就会被它夹住手指,疼得呲牙咧嘴连声大叫:“哎哟!大螃蟹夹我手了。”其实,蟹爪是不能往后面弯的,只要你能从背后抓住它的背壳,那便任它怎样疯狂舞动也奈何不了你。要是你想多抓几只,就拆根柳条或几根水草把蟹捆起来,用手提着继续在水中边踩边走。如果运气好,捉上几只,把它们拴成一串提回家,蒸一盘闪着橙红色的肥蟹,再配以蓝花色的瓷盘,那就简直成了一件艺术品。有时赶得不巧,仅捉到一两只,也不必懊恼,尽可拎回家去,蒸熟后,揭去蟹壳,把蟹肉和蒜瓣一起捣一钵鲜蟹酱,再拌上香油、盐,那味道一样好吃极了。

     每年的秋天,大清河流域捕鱼捉蟹的欢笑声就在淀塘水泊响起。那是多么令人回味、撩人思绪的笑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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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9 12:43:1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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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下的情怀
蔡丽双

夜幕低垂,浩渺无垠的夜空闪烁着宝石般的星星。那一缕缕星光,虽然来自遥远的星宿,我们却感到非常亲切,特别可爱。哦!星星像在和我们喁喁细语,向我们会意地眨眼微笑。

满天的小星斗,把梦幻般的柔光融汇在一起,撒向大地,赐予人间以温馨,诱发人们去追寻、去探索……

我对星星的认识和感情,随着自己的成长,有着更深刻的理解和更诚挚的爱意。

难以忘怀的童稚岁月,我过的是简朴的小城镇生活。夏秋夜晚,慈爱的双亲经常带我和兄妹们到小山坡观赏星星,稚气未脱的我,不是幸福地偎依在父母温暖的怀抱里,就是欢乐地躺在碧绿如茵的草地上,仰着头,好奇地凝望夜空。瞧!那广袤无际的霄云,闪动着晶亮晶亮的星星。她们紧密有序地排列组合,形成银河、北斗、牛郎织女等有趣的星群,各自发出独特的光辉,使星空显得格外亮丽而邈远。

我儿时的心啊,曾经充满奇妙的幻想,多么渴望自己能成为星群中的一颗小星,克尽所能,也能在黑夜里尽一分热,发一分光,把光缕带给人间……

星光啊,星光!您给予我的启示终于蕴集成一个不可磨灭的理念:星星照亮别人,也照亮自己。在浩瀚而静寂的夜空里,您无私地奉献、播放光明、光照寰宇,为人们指引前程。

星移斗转,日月如梭,我踏入黄金时代。在春意溶溶之夜,我总怀着诗样的少女情怀,独坐母校大操场一隅,与墨绿如盖的大榕树为伴,在柔风轻拂中,体味着春姑娘含情脉脉的风采。但更多的还是翘首仰望繁星灿烂的夜空,神驰天外,恍如自己与星星为伍。既然选择光明,就必须有足够的勇气和毅力,与群星一起接受黑暗的洗礼!

难忘的一个仲夏之夜,大哥娓娓动听地讲述着钓鱼翁星图等故事,二哥指拈萤火虫,两人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一唱一和,绘声绘色,此时此刻,在我和妹妹眼前仿佛有无数星星在闪烁,在向我们讲述着星空的奥秘……

我喜欢星星,启明星是黎明的使者;北斗星向人们指引方向;文曲星预示着成功者鸿运如日中天;牛郎星织女星七夕银河相会,则是体现着坚贞不渝的爱情。天上有多少颗发光的星,人间就有多少智勇者。

星光有情,人间有情,每一缕星光鼓舞着您我他。

星星啊星星,为了宇宙的永恒光明,您们承前启后,互相辉映,您们忠于职守、群策群力,激励人们的意志,点燃人间的希望。

星星以光明击退黑暗,星星是夜空中永开不败的奇花异卉。

在温馨的星空下,承受着缕缕星光抚照,我思絮飘逸,情怀如画如诗……


父母之爱

当我看到健康活泼的儿子和娇憨可爱的女儿时,平静的心湖里便泛起甜蜜的涟漪……

我每天接送儿女上学,丈夫和我在书房聆听儿女讲述在学校学习的心得,我俩由衷地赞赏老师们才学渊博与教导有方,勉励儿女加倍努力,千万不要辜负老师们“春风化雨,桃李成林”的殷切期望。两个小孩都以自己的母校和优秀的老师们为荣,喁喁细语,各言其是,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平素,丈夫往往用手温柔地按按儿女的额头,关注的目光包含父亲对儿女的寄望和无尽祝福……

入夜,我注视着儿女酣睡的情态,情不自禁地抚摸儿女嫩滑的手脚,轻轻地哼着悠悠的歌谣。夜凉时,我便起身检查窗户,冷气,为儿女盖被……

我和丈夫对一双子女寄托着美好的希望,想孩子之所想,急孩子之所急,令儿女体察到父母付出的心血,都是为了他俩有更好的明天。引导儿女深刻领悟学校的严格要求,都是为了他们能学有所成,将来贡献社会。学校的教育和家庭的教养息息相关,相辅相成。

父母之爱,如山间流水,地下涌泉,是一种自然的感情流淌,对儿女要作启发性的教育。要言传身教,以身作则,时常和孩子沟通,关心和交心兼顾,孩子做对了要肯定和表扬,做错了要探讨事理,循循善诱。望子成龙,恨铁不成钢之心人皆有之;但不可摆出严父酷母的架势,更不要认为“不打不成材,棍棒出秀才”。

爱心是人生的太阳,照耀孩子征途上每一个角落;爱心是燃烧的火苗,照亮孩子的心灵之窗;爱心是美丽的鲜花,令孩子的生活飘逸芬芳;爱心是长鸣号角,鼓舞着孩子们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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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0 17:50:1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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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球树


《雪球树》是我最喜爱的苏联歌曲之一。与《喀秋莎》、《我们明朝就要远航》等不同,《雪球树》这首歌不是人们自己唱的所谓群众歌曲,它是在俄罗斯民歌基础上改编的合唱,个人唱起来难以达到预期的效果,这是专为大合唱队表演而作的。

标准的版本是红军亚历山德洛夫红旗歌舞团的演唱,一开始,有一段勾魂夺魄的男高音领唱,情深意热,宛转入云。接着,是像欢呼又像赞美的气势雄浑的合唱,这段合唱更像是问答应和的呼号。二者对比,效果神奇,听起来只觉得天、歌、人、树、俄罗斯合为一体,至善至诚至妙,你得到的是一种痴迷与融化的满足。

后来,很快中苏交恶,很长时间没有机会,似乎是再没有机会听俄国人唱这首歌了。

想不到,去年在香港,我听到了它。

1998125,我与妻去太古城商场,这次太古城商场给我留下的印象相当一般,可能是内地的好商场多了,也可能是由于目前香港同样面临一些经济问题。临走时,在最底一层听到乱哄哄的亲切的《雪球树》歌声。人声嘈杂,配乐嘈杂,它不像纯粹的《雪球树》了,然而,毕竟主旋律没有变,《雪球树》别来无恙。

我一耳朵就听出它的旋律来了,好像是在人群中见到了失散多年的故人的身影。我跑过去,一大群人围了一个大圈,其中多数是孩子,中间一个俄国人,扑克牌上的小丑或曰“大王”、“大鬼”打扮,花花绿绿,绒球帽子,全身绑了无数乐器;手里拉着一个小小手风琴,头顶上是一个铜钹,一点头就发出敲响的声音,背部是一个大鼓,不知怎么一摇摆,鼓声也就大作起来,腰部也是一些甩动出声的稀里哗啦的东西。是他,是他在唱《雪球树》。他身边的吉他盒子,权且充作接受赏钱的地方。

同样的歌儿,味却变了。红旗不知何处去,雪球忽然响叮咚。

唱完《雪球树》,他又唱了中国人很熟悉的《草原啊草原》那首描写马车夫冻死在草原上的歌曲。五十年代我买过这个歌的唱片。他还唱了曾作为五十年代“五一夜天安门广场集体舞伴曲”的“俄罗斯舞曲”,他的小手风琴拉得极熟练。唱最后一个曲子,似乎是加上了魔术表演,他唱着唱着肚子膨胀起来,最后肚大如球,“叭”的一声,衣服下的大气球爆裂,吸引儿童们一笑。我几乎笑出了泪。

近年来,在维也纳和柏林街头都看到过原来苏联和东欧艺术家卖唱,我也不时地给他们一些零钱,我感慨得受不了。想不到他们来到了香港,来到咱们家门口啦。

“酸的馒头”(SENTIMENT,意为伤感)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对于街头为人民服务的表演我倒也没有特别的偏见。我祝这些俄国流浪艺术家多挣些钱,日子过得好一些。我也无意就此讨论社会主义实践的经验、苏联解体的教训与改革路线的选择这些仍是其说不一的问题。我有时不能释然的只是,一个美好的、如此美好的纯洁的向往,难道就那么快地失落了吗?当年的雪球树啊,你现在在哪里?无常,无常,佛家讲的无常就是这样应验和无情么?青春,热情,愿望和梦,就这样被不经意打破了么?一年前我与一个我国驻苏的高级外交官谈起苏联的情况,我回忆起中苏友好和人们向往苏联的年代,外交官说:“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1984年我去苏联,那时苏联并未解体,我听到的《喀秋莎》也已经是由摇滚乐队演唱的了,其风格可想而知。天地不仁,以青年的心为刍狗。我似是不太甘心,又为自己的不甘心的幼稚而黯然无语。

永别了,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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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0 18:00:0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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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墨缘
蒋子龙

宁书纶先生笔趣中国有个习俗,称书法家写的字为“墨宝”。无论是向书法家买字或要字,都叫“求字”。

一“宝”一“求”,足以说明中国人对书法的崇敬。因此书法家架子大一点,墨宝难求,也是理所当然。

如果哪位书法家毫无架子,字也好求,就会让人感到格外新奇,无比欣慰,然后蜂拥而至……天津书法界就真有这么一位公认“人缘儿好、好说话”的“好好先生”——宁书纶。

先生在书坛上也算“有一号”——天津话里的“有一号”就是“数得着”、在前面占一席地位,相当于官场中一、二把手以下,常委以上。他八岁学书,“以唐楷入门,精习柳、欧、赵,研临隶书及魏碑诸体,博采厚积,然后确立自家面目。其行其楷秀而不媚,畅而不浮。”

宁书纶至今已写了70年,从未辍笔,用秃3000多管毛笔……

老先生一管在握,汪洋恣肆,含情万里,笔墨如风行雨散,润色花开。放下笔为人,却极其谦恭仁厚,随和通达,几乎是有求必应。他的应诺不是一时的盛情难却或兴之所至,而是半个多世纪来一贯如此。人们都说字如人,人如字,但初识宁书纶的人,却似乎难以把一个言行规范、举止一板一眼的人同他那隽秀清丽、超逸悠然的墨字协调统一起来,反差越大,相互映衬越有趣味。只有交往深了,才能发现他的人和字在骨子里的和谐与一致。所以他的笔墨春秋就有点意味,在不计其数的书法家中,他是少数能用笔墨在宣纸上广结“天下之缘”的……

与农人

几年前,宁书纶接到甘肃一位农民的来信:“由于国家政策好,我发家致富了,盖了新房子,屋里想挂幅字,字比年画好,永不过时,永远好看,偏巧我的先人传下来一幅于右任的中堂,想配副对联。想来想去求您最合适,因为您人好字好……”宁先生着着实实地惊奇了一番,感动了一番,如今的农民可真了不得,居然收藏着于右任的字,更怪的是还知道有他这个宁书纶,知道他在天津。虽然地址写得驴唇不对马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许多年来他可没少收到这样的怪信,只要前面写上了天津市,后面不管胡乱写个什么地方,邮递员总能把信送到他的手上。

宁书纶当晚就写了幅对子:“丽日风和春淡荡,花香鸟语物昭苏。”

第二天亲自到邮局寄走了。过了一段时间那农民又来信,说没有收到,老先生再写一幅寄去。这回收到了,还寄来二斤炒蚕豆表示感谢——蚕豆炒熟后叫“蹦豆儿”,像玻璃球一样又硬又脆,当然也很香。宁先生开心大笑,即便自己有副钢嘴铁牙,用了快八十年也已松动破损,对付不了这硬蚕豆啦!

他把炒蚕豆送了人,却紧跟着又接到七八个甘肃农民的来信,也都说自己有幅于右任的中堂,要配幅对子……又逗得老先生好不开心地笑了一阵,以后很长时间只要一提起这件事还会笑。这就是农民,编瞎话也不换个词儿,于右任哪有那么多的中堂都藏在他们甘肃农村?但他还是一一写好寄去。此事曾在书画圈儿里传为笑谈,有人笑他迂,明明知道人家在骗他的字,还去上当,而且是上农民的当。

宁书纶有自己的解释:“人家能骗我什么?不就是几张纸、几十块钱的邮费吗?我从小就给左邻右舍写春联,人家求幅对子可不能驳这个面子。国家级的领导人找我要过字,我感到荣幸。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大西北农民找我要字,这份荣幸更让我动心……”

与洋人

作为书法界的名人,宁书纶免不了要参加一些有外国人在场的聚会。这些洋人有的买过他的字,有的向他要过字,大多是为了留作纪念,给自己增加一点中国文化色彩,或者纯粹是觉得中国字好看,附庸风雅,给环境增加一点美感。有一家中外合资的缝纫机制造公司的外方技师,人称“大西洪”,买了幅宁书纶的字挂在房间里,一有机会就向人夸耀:“中国的毛笔字漂亮得像大美人,风情万种,姿态妍美,我每当想念妻子了,就看墙上的这幅字。”

一个不懂中国书法的外国人,倒没有完全说错。南朝梁袁昂在《古今书评》里就说过,“卫恒书如插花美女,舞笑镜台。”“大西洪”存的那幅宁书纶的长条行书:“从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确实写得情驰神纵,飘逸脱尘,望之如灵如动,精魄射人。“大西洪”越看越爱,越看越秀,字似通神,越久越美。渐渐地他“走火入魔”,想尽办法,托人打听,一定要见见能写出这种字的人长得是什么样。偏赶上那几天宁先生感冒住院,“大西洪”闯进病房,见到了一位清癯长者,神清气和,善意迎人,脸上一团笑纹:“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没有吓你一大跳吧?

“大西洪”不知如何作答。老人哈哈大笑,感冒顿消,一身轻松:“有个作家早就说过了,你觉得鸡蛋好吃就行了,又何必非要看看下蛋的老母鸡呢!

“大西洪”只是一再表示歉意,来得唐突,没有带鲜花,没有买礼品,临走拿出一百美元非要塞给护士……其实,*笔墨真正能结下点缘分的,还是跟东方的“洋人”,他们的文化和中国文化有着很深的渊源,在书法艺术上容易沟通。

几年前,在全世界庆祝反法西斯胜利50周年的日子里,宁书纶被朋友拉到一个小型聚会上,在场的一位八十多岁的日本人山川育英,当年并没有作为侵华的日本兵在中国作过恶,席间却两次站起身,为日本侵华所犯的罪行躬身谢罪,言辞诚恳,老眼滴泪。他喜欢书法,饭后向宁先生求字。宁先生大概是对他刚才的谢罪表现感到欣慰,便慨然应允,顺笔改了一下陆机的句子,把“山、川”两个字嵌在其中:“山蕴玉而增辉,川怀珠而添媚。”山川育英大喜过望,深躬施礼后就在袄袖上抠索,最后抠下一粒纽扣样的宝石作为回赠,宁书纶坚辞不受。但此后,逢年过节,山川育英必来信问候,用毛笔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字体丰厚端凝,表达一种由衷的敬意。

韩国人也有这股劲——宁书纶先后曾在神州书画学院、天津美术学院、天津工艺美术学院、天津师范大学等处教授书法二十余年,当然以教授中国学生为主,几十年下来门生两千,也算是一番气象!这其中自然也有一批外国学生,他们都有自己的专业,只是利用在中国留学之便选修中国书法艺术。

宁书纶自编教材,这倒逼得他出版了一本又一本的书法理论著作:《赵体书写指南》、《楷书千字文技法》、《行书〈圣教序〉书法技法》、《宁书纶书法集》等,有的连毛笔都是他给学生提供……在这些洋弟子中尤以日本和韩国的学生学得最认真,有的留学期满后又特意多留两年,专门跟他学中国书法。回国后每隔一段时间就给他寄来一封长信,厚厚的一沓子,多用正楷,有的也用行书或隶书,实际是向老师交作业。宁书纶批改后,一一回信加以说明。积几十年来的“信作业”,他装订成四大册《艺海飞鸿》。

有位韩国学生柳英绪,字已经写得有模有样了。1998年春节,宁先生给这位海外弟子中最得意的门生回赠了一副春联:
野竹上青霄才见早春莺出谷
桃花飞绿水更逢晴日柳含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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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0 18:01:1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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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李瑞环率天津市政府代表团访问日本,邀请宁书纶同行。这样,一个团里有一位书法家,自然格外受人瞩目,其责任不言自明。日方在神户大饭店请他即兴挥毫,名为“书法表演”,实则是展示中华文化。日本也是个重书法的民族,在场的有不少日本书道高手,那架势一摆又像是一场笔墨擂台。宁书纶先用行书写了一幅中堂,录的是韩愈的名句:“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围观者先被纸面上充盈激荡的气势所震慑,然后请求讲解词意,待宁书纶注释完,那些日本的政府要员、社会名流、书法高人,纷纷上前,有的要收藏他的字,有的请他再写一幅,神户大酒店的老板沾地主之光先把字拿走,表示不仅要裱糊珍藏,还要缩小精印,广为宣传,作为酒店全体员工的座右铭。当宁书纶到京都,写了一个楷字的“和”字,求字者竟跪伏于地,双手高举着接他的字。就这样,他结交了一批自称是他的学生的日本书法家。

与穷人

在天津的文化圈儿里传着一句话:“有事找宁老!

一位热心的记者,将一位垂危的无亲无友的四川籍打工妹送进了医院,然后就把宁书纶请到了义卖现场。救人更胜救火,得动真格的,“春日同和秋霜方厉,南山争高北海度深。”“姹紫嫣红耻笑颦,独从末路见精神……”他连写两大张,按当时的价格每张千元。

前年的一天,古籍出版社一位性情内向的编辑,突然敲开了宁书纶的家门:“妹妹和妹夫都被汽油烧伤,面积达95%,得需要大量的书法作品打点医生。您的字说值钱也很值钱,却又不同于现金,送人拿得出手,接礼的人也敢收,不算行贿受贿,不会给人家惹出麻烦……”宁书纶不等人家说完就问他需要多少,那位编辑憋得满脸通红,说:“得要十来张。”也真难为他了,这个口实在不好开,哪有上门求字张口就要十张的!

先生二话不说,把柜子打开,和夫人一起翻腾,把平时积存下的自己得意的作品都拿出来,有中堂,有条幅,有对子,数了数一共15件,包好都塞给了那位编辑。

行笔至此,要提一提宁先生的夫人——一般来说人们都讨厌书法家和画家的夫人们,不管来的是生脸儿的熟脸儿的,堵着门口不让进的是她们,进了门像防臭贼一样随时准备堵住你的嘴不让你开口要字的是她们,你如果非要不可让你先看墙上的价目表,然后伸出手叫你先交费的也是她们。宁夫人却恰恰相反,先生要说送给谁字,夫人帮着找。先生倘若感到不太满意,夫人还在旁边提醒:“那天你不是写了幅很得意的吗?大概是顺手塞到放书的柜子里啦。”于是就把最好的字翻出来给人家。也许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许多年来,为赈济救灾、为残疾人募捐、为少年儿童的教育事业筹集资金,宁书纶先生捐出的书法作品无以计数。社会上曾送给他一副对联:“善行当仁不让,义举捷足为先。”

凡事都有原因,宁书纶的热心热肠也跟他的经历有关,他知道什么是穷,什么是难。三年度荒时期,他们一家住在北马路一间小平房里,白天上班,晚上练字,当时经常停电,同时也是为了节省电费,索性天天就在煤油灯下练小楷。他谨遵古训:“善为书者以真楷为难,而真楷以小楷为难。作字要熟,熟则神气充实而有余。”还有一个原因,一练字就不感到饿了。全家人都已经浮肿,惟母亲最苦,因为长子的早逝哭瞎了一只眼,对宁家未来的寄托全部押在宁书纶的身上,自己往嘴里放的就更少了。有天买到一把咸萝卜缨子,老人刚吃了一口就噎在了嗓子眼儿,然后就什么东西都不能吃了。也许是长时间喝稀汤,嗓子已不适应固体物质了。眼看老娘就要被饿死,宁书纶想办法买到几块豆腐,跑回家将豆腐放到母亲嘴边,老人拒绝下咽:“我吃不吃都没有用了,你吃了比我吃强,你可千万不能饿出事来!

几天后母亲去世。

人们习惯性地以为书法艺术属于“书香门第”和“富贵人家”所专有,用现在的话说属于“上层阶级的艺术”。实际上,宁书纶是贫民书法家,是大众书法家。

但,宁书纶的“不拿架子,不炒自己”,也带来一个麻烦——有好作品就送人,他的字藏于民间,自己却存不住自己的作品,要出版书法集还得现找朋友们去搜罗,这可就难了……1998年夏天,有人用书本遮住了落款儿让他看一个扇面,上面是用指甲大的小楷写的《岳阳楼记》,共计360个字,满纸工心,笔正字秀,骨骼清俊,神采璨然。他太喜欢这字了,望之惟逸,发之惟静,看上去又有点眼熟。待朋友把书本拿开,他看到了自己的落款儿。旁边一位衣着俭仆的老者,含笑问他:“宁先生,真的一点也认不出我来了?

“看着面熟,但不敢贸然招呼……”那位老者告诉他:“1943年我是华丰银号的职员,您在庆益银号管总账,字写得好已经远近闻名了。有一天我求您为我写了这个扇子面儿,还有一张我到贵号办事您用毛笔给我写的字条,这两样东西我保存了五十多年啦。‘文化大革命’中凡是带字的东西都烧了,就是这两件宝贝舍不得丢,东掖西藏地存了下来……”有人劝宁书纶出高价把扇子面儿买下来,那老者却分文不要,愿意折送给他。宁书纶也实在是喜欢,不要说五十多年前的作品,他手上连自己二十年前的作品都没有。但是,自己喜欢,人家收藏者更喜欢,不喜欢就不会保存这么长时间,君子不夺人之所爱。有人能如此珍惜自己的作品,不正是书法家求之不得的事吗?

他终究没有要回自己的字,反而又送给收藏者一幅大字。

与杂人

杂人者——什么人都有。

宁书纶到监狱讲课——不是讲书法技巧,而是讲做人的道理,做人和写字一样,心端笔才正,神清字才秀,学书在法,其妙在人。并为犯人题词:“不二过。”

他对犯人尚且如此,对机关干部、团体、企业求字,自然也没有理由拒绝。山东孔府一尊日本人赠送的孔子玉雕像,下面有碑文;广东一孙中山雕像的碑文;宋春元雕像的碑文……都是请宁书纶写的。少的四五百字,多则八九百字,有的用正楷,有的用隶书。天津文庙的碑文两米宽、三米多长,光是在纸上叠格儿就叠了三天,然后用了十天时间才写好。

先生说得很实在:“现在写字的人比字还多,中国的常用字不过六七千个,全国的书法家恐怕不止这个数。既然爱上这一行,没有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传世的。怎么传世呢?感谢政府的信赖,在一些永久性的工程上选中了我的字,得以留存于世,是天大的安慰。”

老先生活得平实,知足。因此快乐,多智。

他为闹市区的一家商场题过一块大字匾额:“天海商厦”。这四个字写得充实丰灵,气感风云,经得住看,经得住评,成了当地的一景,也成了他的广告牌,千方百计地找到他——有北京来的部长,有九十多岁的老学究,有喜欢书法的青少年,有企业的管理人员……都想方设法地找到他。来找他的人还能有别的事吗?

先生有几大册厚厚实实的记事簿,那也可以说是他的作品目录。几十年来,每年他都平均为500多名不认识的人写字。有人劝告他,物以稀为贵,你写这么多就不值钱啦!既然找你要字你就给,谁还再去花钱买你的字呢?

这是几句好话,老人却不以为然,一个年近八秩的人,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主意,他多年坚持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自古*写字没有发财的,古人讲敬惜字纸,哪有借字纸捞钱的。我衣食住行,无忧无虑,是朋友们帮我换房买房,给孩子安排工作,我有病给我请医生,买药送药;社会待我不薄,我除去写字没有其他本事,怎么能为社会吝啬笔墨呢?要字的人多,说明社会需求量大,这是好事。你到大街上去走走看看,中国字快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商品名称、价目表上白字不断,别字连篇,甚至胡乱造字,把大白菜的菜字写成上边一个草字头,下边一个才能的才,这算什么字?有的连门脸儿上的招牌都写错,更不要说把老祖宗留下的方块字写得歪歪扭扭,瞎瞎瘪瘪……我没有能力到马路上去给人家改正错字,只好谁让我写我就写。这对我不过是提笔之劳,至少让大街上,让商店里,让人们的家庭居室中多一点正确的字,少一点谬误。如果再多一点美感,少一点丑陋,那就是意外之喜了。用天津话说叫混个傻人缘儿,讲点大道理叫清洁中国文字。”

这番议论没有丝毫的矫饰陈腔,老先生的笔下人生已经进入返璞归真的境界。欧阳修有言:“古之人皆能书,独其人之贤者传遂远。”焉知写得多就不值钱?写得多,流传就广,你不存他存,你不藏他藏,也许反倒会传之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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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0 18:02:3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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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冯骥才

这一日,终于撂下扇子。来自天上干燥清爽的风,忽吹得我衣袂飞举,并从袖口和裤管钻进来,把周身滑溜溜地抚动。我惊讶地看着阳光下依旧夺目的风景,不明白数日前那个酷烈非常的夏天突然到哪里去了。

是我逃遁似地一步跳出了夏天,还是它就像七六年的文革那样——在一夜之间崩溃?

身居北方的人最大的福分,便是能感受到大自然的四季分明。我特别能理解一位新加坡朋友,每年冬天要到中国北方住上十天半个月,否则会一年里周身不适。好像不经过一次冷处理,他的身体就会发酵。他生在新加坡,祖籍中国河北;虽然人在“终年都是夏”的新加坡长大,血液里肯定还执著地潜在着大自然四季的节奏。

四季是来由于宇宙的最大的拍节。在每一个拍节里,大地的景观便全然变换与更新。四季还赋予地球以诗,故而悟性极强的中国人,在四言绝句中确立的法则是:起,承,转,合。这四个字恰恰就是四季的本质。起始如春,承续似夏,转变若秋,合拢为冬。合在一起,不正是地球生命完整的一轮?为此,天地间一切生命全都依从着这一拍节,无论岁岁枯荣与生死的花草百虫,还是长命百岁的漫漫人生。然而在这生命的四季里,最壮美和最热烈的不是这长长的夏么?

女人们孩提时的记忆散布在四季;男人们的童年往事大多是在夏天里。这由于,我们儿时的伴侣总是各种各样的昆虫。蜻蜓、天牛、蚂蚱、螳螂、蝴蝶、蝉、蚂蚁、蚯蚓,此外还有青蛙和鱼儿,它们都是夏日生活的主角;每种昆虫都给我们带来无穷的快乐。甚至我对家人和朋友们记忆最深刻的细节,也都与昆虫有关。比如妹妹一见到壁虎就发出一种特别恐怖的尖叫,比如邻家那个斜眼的男孩子专门残害蜻蜓,比如同班一个最好看的女生头上花形的发卡,总招来蝴蝶落在上边;再比如父亲睡在铺了凉席的地板上,夜里翻身居然压死了一只蝎子。这不可思议的事使我感到父亲的无比强大。后来父亲挨斗,挨整,写检查;我劝慰和宽解他,怕他自杀,替他写检查——那是我最初写作的内容之一。这时候父亲那种强大感便不复存在。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包括夏天的意味全都发生了变化。

在快乐的童年里,根本不会感到蒸笼般夏天的难耐与难熬。惟有在此后艰难的人生里,才体会到苦夏的滋味。快乐把时光缩短,苦难把岁月拉长,一如这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苦夏。但我至今不喜欢谈自己往日的苦楚与磨砺。相反,我却从中领悟到“苦”字的分量。苦,原是生活中的蜜。人生的一切收获都压在这沉甸甸的苦字的下边。然而一半的苦字下边又是一无所有。你用尽平生的力气,最终所获与初始时的愿望竟然去之千里。你该怎么想?

于是我懂得了这苦夏——它不是无尽头的暑热的折磨,而是我们顶着毒日头默默又坚忍的苦斗的本身。人生的力量全是对手给的,那就是要把对手的压力吸入自己的骨头里。强者之力最主要的是承受力。只有在匪夷所思的承受中才会感到自己属于强者,也许为此,我的写作一大半是在夏季。很多作家包括普希金不都是在爽朗而惬意的秋天里开花结果?我却每每进入炎热的夏季,反而写作力加倍地旺盛。我想,这一定是那些沉重的人生的苦夏,锻造出我这个反常的性格习惯。我太熟悉那种写作久了,汗湿的胳膊粘在书桌玻璃上的美妙无比的感觉。

在维瓦尔第的《四季》中,我常常只听“夏”的一章。它使我激动,胜过春之蓬发、秋之灿烂、冬之静穆。友人说“夏”的一章,极尽华丽之美。我说我从中感受到的,却是夏的苦涩与艰辛,甚至还有一点儿悲壮。友人说,我在这音乐情境里已经放进去太多自己的故事。我点点头,并告诉他我的音乐体验。音乐的最高境界是超越听觉:不只是它给你,更是你给它。

年年夏日,我都会这样体验一次夏的意义,从而激情迸发,心境昂然。一手撑着滚烫的酷暑,一手写下许多文字来。

今年我还发现,这伏夏不是被秋风吹去的,更不是给我们的扇子轰走的——

夏天是被它自己融化掉的。

因为,夏天的最后一刻,总是它酷热的极致。我明白了,它是耗尽自己的一切,才显示出夏的无边威力。生命的快乐是能量淋漓尽致地发挥。但谁能像它这样,用一种自焚的形式,创造出这火一样辉煌的顶点?

于是,我充满了夏之崇拜!我要一连跨过眼前的辽阔的秋,悠长的冬和遥远的春,再一次邂逅你,我精神的无尚境界——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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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0 18:04: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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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偎
刘心武

小秦比我整小两轮,因为一度喜好文学,所以一度跟我算得上忘年之交。近十几年他对文学越来越疏远,跟我的关系也就越来越冷淡,但我们毕竟藕断丝连,有时候他会忽然来个电话,显然是用“全球通”打来的,又显然因为使用频繁,电池总是处在能量即将耗尽的状态,吱吱呀呀没说上几句话,还没等我问清他是漫游在哪里,便戛然中断。我也会偶尔想起他来,自言自语道:“小秦现在是不是又在飞机上打盹呢?

前些天小秦竟飘然而至,我惊而不喜,问:“哪阵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他闷闷地说:“哎,哪阵风我都觉得没劲了,所以就又来你这儿了。”我问起他这些年的状况,他说无非就是飞来飞去,谈生意,吃海鲜,桑拿,按摩……腻味死了。他说忽然来找我,是想让我给他侃侃文学,如今又出了些什么新锐人物?新潮作品?我说:“去你的吧!我是你的清客么?没那个陪聊的义务!”想了想又说,“你的车停在我们楼下吧?还是那辆‘大宇’么?正好,我早想去看看那个海洋世界,七七八八杂事缠身,总逮不着个空子,现在你来了,反天我也干不了别的了,好吧,你拉我去,陪我看!”他说:“呀,看那个干吗?那是哄小孩的!要不,我带你去桑拿、按摩,完了到夜总会喝‘人头马’……”我说:“少废话,海洋世界你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打‘的’去。”他仿佛要跟我上断头台似的,站起来,一跺脚,一仰脖:“走!

到了工人体育馆南门的富国海洋世界,那天下午那段时间里,居然仅有我们两位看客。我们在那号称亚洲第一长度的人造海底隧道中,站在自动滑轨上,观览那人造海,众多的真鱼。这海底世界设计得很好,从许多角度望进去,景深都相当阔远,里面布置的珊瑚礁、沉船骸骨恰到好处;只见扇面大的鲷鱼结队游弋,磨盘大的鳐鱼从头顶掠过,颟顸的巨鳗趴伏在礁洞里……而具有环绕立体声效果的设备,把海浪声、鸥鸣声和淡淡的乐音,轻柔地传送到我们耳中,我是很快便陶醉了,身心大畅,飘飘欲仙,几乎忘记了小秦的存在。忽然,耳边传来小秦“呀,呀”的惊叹声,我扭头一看,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顺他眼光朝那“海底”寻觅,啊,是里面的一条大鲨鱼,使得他的面容目光,多少恢复了一些昔日的“文学味儿”。我问:“怎么,鲨鱼利齿,让你联想到弱肉强食了么?”他说:“你这人!这时候别噎我好不好?”我仔细看,那条大鲨鱼雍容地漫游着,它的腹下、身旁、背上,一共依偎着七条小鲨鱼,仿佛与它粘连在了一起,由它慈爱地携带着,一起享受着生之乐趣……我们竟一连在那自动环绕滑轨上,观览了整三圈,才退出到休息厅喝冷饮。小秦一再地感叹:“依偎,依偎在一起……哎,哎,又想写诗了……”我说:“那算得多么奇特的景象呢?到北京动物园去,你会到处看见依偎的镜头,尤其是哺乳类动物,老小之间,配偶之间,甚至同性之间,互相依偎,实在是最普通不过的生命现象……”他只是沉思,不理我,我就又说:“你的生活里难道就那么缺乏依偎么?你那宅子,虽说未必能称豪宅,但装修得跟五星级宾馆不相上下,你那金屋所藏之娇,难道不跟你依偎么?再说,你那桑那、按摩、卡拉OK,还有夜总会里的声光色电里,呷着‘人头马’XO什么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是什么光景么?哪回不跟‘妈咪’逗贫嘴,不找‘小姐’瞎腻咕?别说依偎,就是搂抱,乃至更进一步的肌肤接触……什么事你们做不出来?……”小秦抬起原本下垂的眼睑,把双眼对着了我,我立刻闭住了嘴,心中暗暗吃惊——那双懒洋洋的瞳仁里,显露出久违了的、一度令我们建立忘年之交的、梦幻般的、充溢着渴求的、纯真的光芒。

小秦只把冰茶当作了醇酒,仿佛微醺般地,向我倾吐起来。他说,表面上,他似乎已是电视广告里所鼓吹的、那种标准的“成功人士”,一般俗众所追求的东西,他都拥有了。可是,今天在那大小鲨鱼依偎的情景前,他仿佛遭到雷轰电击——他发现,他现在实际上是自己无所依偎,也无有依自己之物……他说,不错,他经常能享受到“皮肤滥淫”,但每次总是“事情”一完,立刻索然寡味,那完全不是一种生命互相信任、互相保护、互相滋润的相依相偎……他捶着桌子,痛苦而沮丧地说:“最要命的是,我都不知道,该从哪儿,用什么法子,才能找到那我可以依偎他,或他可以依偎我,我们互相依偎着,从中并不一定会获得什么现实功利,可是,却真能享受到爱情、友情、亲情……那样的对象了!”他问我:“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算什么难题!我听了,不假思索地回答他说:“好办好办——回到文学,对,你回头是岸,岸就是文学!”这显然不是他所企盼的回答,他望着我发呆。我就进一步跟他说,我所说的文学,是那些年里我们一起议论过多次的,在多元格局里,我们所选定的那种文学,那不是拒绝物质丰裕、诅咒成功人士、禁绝俗世俗念的文学,却又是澄澈心灵、同情穷弱、向往高尚慷慨的文学,那不也就是,以超越时代、地域、民族、文字的篱藩,体现出人类依偎亲合之美的,一种富有久远生命力的文学吗?不管人现在有多忙,抽出一些个时间,如同今天到这海洋世界一般,重返我们钟爱的文学中,倘徉,吟哦,你就不仅能在精神上,而且在实际的人际交往中,获得一份依偎的甜蜜!……

我以为我挺了不起,说动了那苦海中迷惘的小秦,以为我真恢复了与他的忘年交,似乎从此他就又会经常来跟我讨论“我们的文学”了……谁知在“大宇”奔向我家时,开车的小秦却当头给了我一棒:“哈,现在回想那大鲨鱼,我觉得其实那也可能并不是依偎,而是‘傍’(bang)……现在凡想发达的人,不都在‘傍’吗?‘小姐’‘傍’‘大款’,‘大款’傍‘赃官’,赃官他也有一‘傍’……就是所谓的‘文学家’,不也有‘傍’‘企业家’,‘傍’书商,‘傍’传媒的吗?……大家齐努力,找个‘大个儿’‘傍’啊!……”他偏头朝我龇牙笑,我一望他的瞳仁,呀,又十足的“成功人士”味儿了!

小秦把我丢在了家门口。我且把他丢往“爪哇国”,从此再不来往也罢。只是,忘不了那海洋世界里,大小鲨鱼依偎回游的景象。寂寞中,哪天再去瞻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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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0 18:05:3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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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
余秋雨

“中国人”这个称呼,现在大家叫惯了,以为自从地球上有了中国这么一个地方,产生了这么一种人,就自然而然地叫下来了。其实并不是那么简单。

在我记忆中,“中国”这个词在西周就出现了,内涵却一直在变化。秦汉以后,历朝都不以“中国”为国名,但大体上又都以“中国”通称。由于民族众多,战乱频仍,经常出现对峙双方都把自己说成“中国”,把对方说成夷狄的情形,如南北朝和宋金时期都是如此。

这还只是在内部进行着名号上的争夺和调整,真正严格意义上的“中国”概念,只能在国际关系中确定。如果说,一个朝代一个朝代的排列体现了时间上的纵向关系,那么,一个国家一个国家的排列则体现了国际间的横向关系。中国古代,纵向关系远远强于横向关系,因此很难有明晰的、整体意义上的“中国”概念。直到清代,边界吃重,外交突现,“中国”才以一个主权国家的专称出现在外交文书上。

同样的道理,“中国人”这一概念在整体上的明晰化,也应该是在与不同属类的人的较大规模地遭遇之后。使之明晰化的光亮,可能来自于外国人看中国人的目光,也可能来自于中国人在了解外国人之后所作的比较和反思。据我披阅所及,明清时期欧洲来华的几批耶稣会传教士的书简,1793年英国马戛尔尼访华使团的记录,是较早由西方人士探视中国人的书面材料,后来值得注意的便是一些西方人类学家研究中国人体质形貌特征的科学论文了。

我本人对“中国人”这个概念产生震动性的反应,是在翻阅一批美国早期漫画的时候。这批漫画由长期关注美国西部开发史的胡恒坤先生收藏,几年前在香港三联书店出版。漫画是十八、十九世纪美国报刊杂志不可缺少的一种报道形式,因此也就留下了中国人从在美洲立足谋生开始的种种经历。画家是美国人,因此对中国人的体型面貌和生活方式产生强烈的好奇,画得既陌生又夸张。随着美国排华浊浪的掀起,漫画中的中国人形象越来越被严重丑化,丑化成异类,丑化成动物;不仅形象恶劣,而且行为举止也被描写得邪恶不堪。而这,恰恰正是当时许多美国白种人心目中的中国人。这种漫画作为一种形象化的文化判断,既是排华浊浪的结果,又反过来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我一边翻着那些被画得不忍卒睹却又依稀相识的面容,一边读着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的《清季中美外交关系简史》和《书中人语》等著作,不能不一再地遥想被唐德刚呼唤过的“我先侨的在天之灵”:你们究竟在哪些方面使西方人害怕了、讨厌了?除了洋人的偏见,你们自己也有很多不检点的地方吧?其中哪一些是根深蒂固的,难以改进?你们究竟又在哪些方面与遥远的祖先和今天的我们一脉相承?是啊,我们,我们的血液里有多少是稳定的遗传,今后还会遗传多久?

这就躲不开“中国人”这个隐潜着不少历史感情的概念了。历史感情又与现实思考联结着,因为在世纪之交,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共存和对峙应在眼前,而任何一种文明的基础,都是群体人格。那么,中国人,极其老迈而又受尽欺侮的中国人,你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你有没有可能再变得年轻?从漫画走进油画或其他什么画?

在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之交,这个问题也被认真而痛切地思考过。但是那些思考往往不是情绪太激烈,就是学理太艰涩。更严重的是参与者太少,明明在讨论中国人而绝大多数中国人却并无知觉,致使思考从深刻沦为低效。这次世纪之交,至少应该让更多普通的中国人一起投入有关自己的思考了吧?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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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0 18:10:3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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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裂纹的花瓶
梁晓声

这是一只有裂纹的花瓶。普通的那一种。廉价的那一种。在寻常瓷器店里一摆一溜儿,最不起眼的那一种。

这有裂纹的花瓶是深蓝色的。没有任何图案。更没有一点儿另外的釉彩点缀。卷口,细颈,上宽下窄,很传统的样式。以往年代的过时货。

但是它却有幸多次作为恭贺新婚之喜的礼品。

最先收到它的是一对六十年代末的新婚夫妻。因为它太普通了,送它的人觉得怪拿不出手的,外加了五元钱。五元钱在当年是不少的份子钱。所以,它实际上等于是五元钱的陪送物。

后来,就“文革”了。那一对夫妻到干校去之前,又将它作为礼品,送给了另一对新婚夫妻。也觉得怪拿不出手的。也觉得应该外加几元钱。

妻子说:“那就再加五元吧。”

丈夫说:“不妥。好像把人家曾送我们的,又过手转送了似的。加十元吧。多加五元,性质就不同了。”

于是,那花瓶又当了一回十元钱的陪送物。

在以往的年代,花瓶其实是一般人家的多余物。大多数城市人家,即使有花瓶,也无鲜花可插。在乎家居情调的人们,年节前只能买到纸花插。但纸花太招灰。招了灰且不能洗。往往年节一过,灰蒙鲜色的纸花被扔掉,花瓶便只不过是一件摆设了。

花瓶这样的多余之物,正适合做礼品转送来转送去。尤其适合被当成恭贺新喜的礼品转送来转送去的。以往年代普遍中国人的收入低得可怜,中国人之间对这一点相互“理解万岁”。

只不过那花瓶每被转送一次,必有钱钞随贺罢了。钱多于五元时,花瓶就觉得委屈。因为那样一来,它似乎就更不被看重了。它不情愿是陪送物。钱少于五元时,送的人自然局促窘迫,但花瓶却特高兴。因为它觉得以它为主了。

这花瓶在以往的年代转了一家又一家……

从它是花瓶那一天开始便有着的一种愿望,越来越强烈了。那就是——它渴望拥有属于它这一只花瓶的一束鲜花。哪怕一支也好啊!

这乃是花瓶的本能的愿望。

八十年代以后,普遍的中国人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它这一只花瓶,不可能再有幸被当礼转送了。那会大遭白眼的。

结果它在最后一户人家里真的成了多余之物。

有天女主人拿起它说:“越看越难看,还得擦它,扔了得啦!

男主人说:“别扔啊!好歹曾是当初人家送的礼品。你要实在觉得难看,搁阳台上吧!

于是花瓶连被摆在屋里的资格也没有了。

它从此被弃置于阳台的一个角落……

有天男主人清理阳台,将它碰倒了。结果,它就出现了一道裂纹。不太长,也不太显眼。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裂纹在瓶腰中部。这裂纹会使它漏水的。

“唉,这下可彻底没用了!

男主人拿起它,心想干脆把它摔碎算了。正要摔,又改变了想法。人恋旧物那一种情结,在他内心里起了作用。他推开阳台窗,将它放在阳台护栏内了……

这人家有了一只新的花瓶。造型美观的一只水晶花瓶。男主人和女主人结婚整二十年了。朋友送给他们的贺念品。

到处都可以买到鲜花了。女主人其实是喜欢花的。水晶瓶里没断过鲜花。

它羡慕极了。

它忧伤极了。

花瓶对鲜花的渴望,正是它们对爱的渴望呀!

它也能从阳台护栏内,望见地面一幢楼的所有窗子。一户户人家的窗后也有花瓶。九十年代的花瓶,造型皆那么新颖美观。所有那些它能望见的花瓶,都插着赏心悦目的鲜花……

它拥有一束花,不,它仅仅想拥有一支花的愿望,是更加强烈了。

那乃是被羡慕和忧伤折磨着不泯的一种愿望。

…………

又有一天,女主人新买来一束花。她将插在瓶里开败了的那束花取出,拿到阳台上,看还有没有带蕾的花枝。有一枝。但那一枝太细弱了。花蕾也太小了。她认为即使将那样的一枝花重新插在水晶瓶里也根本是开不了的……

这时她一眼看到了那只裂纹的花瓶。

“喏,赏赐给你吧废物!

她随手将那一枝她认为根本开不了的花插入了有裂纹的花瓶……

有裂纹的花瓶激动得全身一阵颤抖。

“哦,上帝,上帝,仁慈的上帝啊!我终于有一枝属于我自己的花了!现在我可以用我全部的爱来爱这一小枝花了!虽然我很丑,虽然我被视为废物,但我将用我全部的爱,向我的爱人证明我也会爱得多么温柔……”

它哭了。

当然,女主人并没听到它的哭声……

但它是一只没有水的花瓶啊!

!

它曾见惯了人们对水的浪费。

但是它却没有一滴水。

非但没有一滴水,而且被阳光晒得通体发烫。它听到已属于自己那一小枝花,被它灼伤时发出一阵呻吟。它也听到花哭了……

哪怕把要从水晶瓶里倒掉的水,倒给我一点点也好啊!

但它眼睁睁地看着女主人,双手在意地捧着水晶瓶换水去了……

一会儿水晶瓶又被摆在了原处。插在水晶瓶里的一束白玫瑰,吸足水分,显得那么的水灵!仿佛每一片叶子,每一片花瓣,都往外渗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儿似的……

但是它一滴水也没有……

但是它的“拥抱”灼伤了它的“小爱人”……

它和它的“小爱人”,只有绝望地相伴哭泣……

二三小时后,它的“小爱人”蔫萎了……

夜里,在它的“小爱人”昏睡了以后,有裂纹的这一只被弃的花瓶,虔诚地向上帝祈祷:“仁慈的上帝啊,你何以赏赐我爱,却不赏赐我营养爱的水分?你何以赏赐我这样一位楚楚可爱的小爱人,却反而使我成为伤害‘她’的罪人?如果你真是仁慈的,那么请你降一场大雨吧!……”

乌云汇聚……

闪电……

雷鸣……

好一场大雨!

那一小枝花被雨淋“醒”了。

有裂纹的花瓶,也在雨中承接了满满一瓶水!

花说:“感谢你的祈祷。”

有裂纹的花瓶说:“你怎么知道?

花说:“因为,我看出了你是那么的爱我。虽然你没说。”

有裂纹的花瓶说:“我不说,是由于我没有爱你的资格啊!现在我可以说出那句神圣的话了——我的小爱人啊,我爱你!

花羞得低下了头。

花多情地在瓶口边,也就是在它的唇上吻了许久……

然而它毕竟是一只有裂纹的花瓶。

天亮时,瓶中的水只剩一半了。

它万分忧虑。

花安慰道:“我的爱人啊,你高兴起来吧!我有办法弥住你的裂痕呢!

于是花就尽量地从它的枝中分泌出一种枝液,那枝液渗入了瓶的裂纹里;于是瓶就尽量绷紧它的身体,以使花的枝液更容易粘住自己的裂纹。

花那样对自己是非常不利的。因为它分泌出枝液的同时,也在损失着养分啊;瓶那样对自己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它如果掌握不好力度,它则太容易用力过大裂为两半……

但是它们为了它们的爱,为了爱对方,都宁愿付出那一种损失,宁愿冒那一种危险。

裂纹被粘住了。

半瓶水不再外渗了。

花渐渐恢复了生机,叶子开始变得滋润了,花蕾也一日日变大了。

瓶陶醉在它的幸福之中。它每天都对它的“小爱人”说无数遍“我爱你!”每天都给它的“小爱人”讲自己的经历。在花听来,它的经历那么曲折,那么富有传奇性。当它讲到伤感处,花就用吻安慰它的心情。当它讲着讲着,自暴自弃起来的时候,花就挺自豪地对它说:“我亲爱的爱人啊,不要贬低自己好么?你应该明白你是多么的值得我爱呀!因为你是一只有历史的花瓶啊!因为你的历史使你有另外一种精神另外一种气质啊!这一点并不是什么高级的材料和成本所能带给一只花瓶的呀!……”

终于有一天,花蕾完全开放啦!

红艳艳的一朵玫瑰,开放得那么娇美!那么妖娆!

瓶幸福得终日对它的“小爱人”说缠绵而甜蜜的情话,唱热烈而浪漫的情歌。说也说不够,唱也唱不够……

花一直那么娇美那么妖娆地开了六天……

在那六天里,瓶所感到的无限幸福,一天比一天深,一天比一天深。用人的话说,瓶简直“幸福死了”!

第七天早上,男主人望着阳台外诧异地说:“咦,怎么那破花瓶里有枝花在开着?

女主人一边对镜梳妆一边回答:“有天我插的。既然开了,取出来插水晶瓶里吧。插那破瓶里谁能看到。”

于是男主人走到阳台上……

“永别了,我的小爱人!……”

有裂纹的花瓶顿时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

花眼望着男主人,低头吻着瓶的唇,镇定地说:“不,我亲爱的爱人,我只属于你这只有裂纹的花瓶。因为没有你,我不会开放。”

“我的小爱人啊,别管我了,被插在那水晶瓶里,那一束白玫瑰会把你衬托得更娇美!……”

“但我将再也吻不到你了。将再也听不到你对我说的情话为我唱的情歌了……”

男主人探臂将有裂纹的花瓶拿在手里,他奇怪它有裂纹怎么还能存住水。

这时花又吻着瓶的“唇”温柔地说:“亲爱的,谢谢你给我的爱!……”

瓶咽不成声地说:“我也是。”

花又说:“亲爱的,我感谢你啊!

瓶已悲伤得说不出话来……

当人手刚将花从瓶中抽出,那有裂纹的花瓶,猝然四分五裂,碎片落了一地,水也洒了一地……

几乎同时,人手中娇美的玫瑰花,刹那间凋零了,花枝变成了无花秃枝。

红艳艳的花瓣,每一瓣都落在瓶的那些碎片上。

它们在以最后的方式,做它们生命的最后一次拥抱、依偎和亲吻。

“爱你!……”

“爱你!……”

玫瑰不仅代表爱情——还代表一种义无反顾的,深怀感激的,因而具有誓言和诗性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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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0 18:13:1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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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壳蜗牛
舒婷

去壳蜗牛,指的不是一道法国大菜,也不是刚挖掘出来的御膳或地方小吃。一个没有房子的中国人,无论多么显赫多么富有,就像去了壳的软体动物,内心充满不安全感。反过来说,只要够显赫够富有,有哪一个中国人不是早早置了房产,好好抛定了锚?甚至连小孙子的名下也设法弄了房子的。

穷苦的中国人外出谋生,便开始一分钱一分钱地攒,攒够了,立刻挟资回家乡大兴土木。鼓浪屿美誉“万国建筑博览”,正是在南洋发迹的华侨们对故土的眷恋和贡献。他们既坚持父辈老传统,又吸收了所在国的文化,因此岛上的建筑综合了哥特式尖顶、维多利亚雕窗、罗马廊柱和中国飞檐。这些房子的主人们几乎都不再回来,留给远亲或旧属看管,甚至无限期地空置直到半坍,却永远别想叫他们出售。这是他们的祖屋,他们的根,他们精神和肉体眺望的终积。

即使功成名就的知识分子也不能免俗。不少从福建贫瘠山区奋斗出来的名教授,家眷已悉数在繁华都市扎根,仍然不惜借贷(听过“教授教授,越教越瘦”的民谣么?)在老家盖一座尽可能阔气的房子,了却心病,多半还为了荣宗耀祖。厦门大学海洋系有位教授,七十年代末获准赴香港继承遗产,明知终究要举家出国去的,一站稳脚跟,他立刻回晋江乡下“起大厝”。可是由于不通水电,白天老婆赤脚挽一藤篮衣服到河边捶打,晚上孩子在豪华客厅的油灯下读书,白瓷砖的厨房整天熬着猪食,偌大的庭院不植花木,种了葱蒜。这座红砖曲栏的小洋楼在四周破败的村居中,鹤立鸡群许多年,完全没有人居住。直到富得流油的后起之秀把破败的它掩没。

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城里人的住房条件都很有限。我外祖父原有一栋三层小楼,公私合营主动退一层,“反右”再紧缩一层,“四清”腾出半层,文革时只余一间大房,隔成两半,

外公外婆一隅,我和妹妹一间兼做饭厅。外婆总是祈祷:主啊,请把我召到你身边吧,趁我有房住的时候。

得以分配宿舍的,再简陋再窄小,也算有个窝儿,一家人说不尽地庆幸。三代同居一室也不打紧。那时胖子少,个子也短,一张大床首尾插着睡三四个孩子,大人晚上还要演布袋戏哩。宿舍份额十分有限,租房也不是太难。我祖父在鼓浪屿租了一层华侨私房,面积近两百平方米,三十年里月月只交租金十元。现在这层楼虽陈旧不堪,租金已涨到三千不止。童年我们随父亲住漳州,也是租房,因此老是搬家,这房望那房好呗。以父亲一人工资,养我们兄妹三个和母亲,对付温饱绰绰有余,可见租金不会太贵。

我插队回城,外婆果然如愿去了上帝身边。当时,父亲和哥哥住鼓浪屿祖母家客厅,我完全没有一张床的位置。暂时借住小叔叔的新房。小叔叔在江西工作,我很幸运在他探亲回来之前,进了厦门一家小工厂当学徒。由于运动不断,私房业主越来越感威胁,生怕被房改,情愿空房喂蚊子。父亲四处碰撞,终于租到厦门石顶巷一处小厢房。这座院落十分衰旧,我们租的两小间不过二十平方米,墙灰脱落,窗棂蛀毁,没有一块地砖是完整的。下雨天,屋里摆了大大小小的盆。房租贵得让父亲咬牙,其实每月不过五块钱,而且三个月一次付清。父亲以巨大的热忱,自己动手抹墙、补砖、添瓦,甚至在荒废的空园子里种了十分争气的芍药、月季和美人蕉。房东不能理解父亲的唯美主义,深恐父亲从此安营扎寨,三个月一到坚决收了房去。幸亏鼓浪屿的老房东同情父亲,就在祖母楼下,腾出一间宽敞、明亮的六角房,我真正有了一间十二平方米的闺房。最初半夜下雨,总是霍然惊醒,想想屋已不漏,不知多少宽怀。直到结婚。

结婚以后寄居丈夫篱下,至今。

丈夫住的是祖业,挺漂亮的一座小楼。从所有权看,更像集体宿舍。七十年代以后,大家千方百计出国去,我们留守,总还够住,便得过且过。香港回归,堂兄表弟们也到了退休年龄,纷纷准备叶落归根。房子原有他们一份合法权益,便轰隆隆装修,便携儿带孙雇了保姆回来试住。鼎盛时,十四个人共用一个卫生间,抱着浴巾、衣服、香皂在门口排队是常有的事。更不用说电表跳闸,水龙头断流,电视和音响包抄围剿。

再打听租房行情,知道有了新事物叫“物业”。三居室的租金至少三千元,相当于我和丈夫两人的工资。想想从前,十块钱租整层楼儿孙满堂的美好时光吧。那时祖母天天喊贵,我哥哥学徒一转正,却也有三十三元工资呢。此时我才彻悟:没有自己房子的人,其心态就像无壳的蜗牛,在人世间的每一蠕动都感到危机四伏。蜗牛可以暂时钻进墙缝,而人类是永远不可能回到树上去的。上帝,如果你不能及时召我,请给我属于自己的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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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0 18:14:2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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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地三塑
张抗抗

暮春5月,应邀去苏州一行。几日里,游“太湖明珠”,过明月湾古村,走甪直古镇,观常

熟虞山……将太湖流域几处精妙绝伦之角,悠悠徜徉浏览。

离开苏南多日,时时回想吴地之行,只觉如痴如醉。几番细细体察品味,存于心中的种种湖山

印记,已凝聚为浑然天成的自然雕塑。



无风的春日,天低云暗,烟波浩淼的太湖,依然千年万年地温柔着。

湖中有岛,东山西山,隐没在无垠的水波中。

那座全长4000多米,即4公里长的太湖大桥,可谓横空出世。它通体雪白,晶莹剔透,长虹般流畅滑润的身躯,临水而卧,随浪而伏,蜿蜒于碧波之上。桥体超薄,轻盈如翼,数百孔乳白色的桥墩,一线地铺陈开去,在桥下若隐若现,似一架架劈波斩浪的水上飞机,欲从水砌的跑道上起飞……

那道划破了天际的银带,晃了我的眼。

睁开眼,恍然间看见许多条洁白的春蚕,排成长长的一字形,首尾相连,横卧于湖面上。那些白玉般的桥墩,明明是蚕儿两侧绵软细密的足,惬意地蠕动。那蚕身平整而光滑,吞头微微前倾仰翘,似在默默地吐着蚕丝……

太湖流域为丝绸之乡,谁能说,这太湖大桥独一无二、惊世骇俗的造型,未必不是取材于江南蚕桑之神韵呢?

那蚕儿吐出的丝,即刻已织成了湖面上千幅万匹的丝绸。奇妙的是,那丝绸会随着天穹的光彩而变色——阳光灿烂的日子,湖上一色的金缎;月光下,抖出一湖银纺;风起浪涌,那丝绢便织入了涟漪和旋涡的花纹;雨过天晴,留下一湖缤纷的彩绘……

远处波光粼粼中的点点船帆,空中飘过的片片云彩,像是为蚕儿送来的桑叶——于是它每日都伏在水做的竹匾上,贪婪地吞食那些雾中云帆。当云彩消失在天边时,它已将云织的丝帛,缠绕在东山西山岛上……

那一晚宿于“太湖明珠”度假区,令我平生第一次发现了蚕的眼睛,能在夜空里发亮。桥面上超低式的熠熠的灯光,连缀成一道浮游于湖面的金链,那一刻我相信了幼时关于蚕的传说——湖心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蚕食的沙沙声,它在夜里也睁大着眼睛,昼夜不倦地吐丝,直到把自己变成丝茧。

我想那“太湖明珠”度假区,真正是选了一个好地方。在临湖的阳台上,就能望见苏南蚕桑的巨型雕塑全景,那个时刻,心绪也已抽成了细长而缠绵的绢丝。



江南多水,河港成网。水网地带的老镇,连名字都极有讲究,单说“甪(Lù)直”那个古镇,把水乡的万种风情,仅一字就包罗万象了。

甪直之“甪”,难识难念。华夏大地,唯有苏州甪直镇、江苏吴县的甪里,和浙江海盐的甪堰得用该字。观其形如此独特生僻,可见其历史文化之久远神秘了。

“甪”当何解?探其来历,悠然心会。引吴县文人朱红先生所著《甪直》一书所述,甪直起源极早,6000年即有先民居住。春秋吴国时,此地小村落扩至一里见方,得名埔里。再后来发展为埔里乡,包括埔里和六直两个部分,六直以南北可通六处而得名。明末,埔里镇为长洲县五镇之一。清代改称甪直,据说是从六直谐音而来。

却更愿意相信朱先生书中的另一种解释:“甪”正好六和,字形酷似镇上的三横三直的河流走向,构成“水网”的象征。却为何那“用”字头上多出一撇呢——因为镇北另有一条单独斜流的吴淞江,如角翘立,所以网上还得添一笔才圆满。

中国文字之妙,竟然就把一地千年的人文地理历史,寥寥六笔全给收拾了。

“甪直”两字,将水乡泽国之精髓一“网”打尽了。

但富庶而古朴的甪直,还有更为奇特的诠释在等待你——

若是穿过古镇西口的广场那座高大的石牌楼,往东走上马公河上的甪直桥,迎面可见镇口新辟的广场中心一座六米高的石雕。那是一头造型怪异的独角兽,前腿撑地,后腿半蹲,铜眼圆睁,憨态可掬。唯有头顶正中一柄尺余长的犀角,直指蓝天,威风凛凛。那稚拙敦厚的模样,既非麒麟亦非狻猊,却是人见人爱。

此兽名叫“甪端”,也作“角端”、“角踹”,与麒麟同类,是古代传说中的神异之兽,吉祥之物,速度飞快,信息灵通。按照吴地民间的说法,古时候,那行踪不定的甪端某日经过甪直,被这里桃源梦境般的风光吸引,留下不走。有甪端的呵护,甪直从此成为甲富一方的水云之乡、稼渔之区。

如今那甪端的石雕已被甪直人用来作为甪直的镇标——甪端亦有“甪”字,甪端的独角恰似甪直的地貌。请来甪端为“甪直”看家,真是形神兼备,妙不可言。

所以甪直这方宝地中,必定会藏有那样精美壮观的文化遗迹。从保圣寺到陆龟蒙祠,从万盛米行到沈宅,从叶圣陶纪念馆到王韬纪念馆……甪直镇的每一座桥每一块青石,都散发着悠远的文化气息。若是在雨天穿过中市上塘街的200廊棚,听廊瓦的潺潺雨声,看幽暗的河网上弥漫的水雾,你会觉得整个甪直镇,是由无数条悠深的文化长廊构成。

甪直一日间,适逢甪直水乡服饰文化节开幕。那水乡女子身上素淡优雅、千变万化的布衫竹裙短袄头巾,还有她们手中旋转的伞、跳跃的草鞋、飞舞的扇子、摇曳的篮子……水灵灵鲜亮亮好似沐浴在蒙蒙细雨中的船舷上。

那日清早,有各个村子集队来的农妇,在街头表演着他们水乡女子的舞蹈。那一日整个古镇的小街都变得绚丽多姿。那一日,甪直镇的横街直街,被女人鲜艳欲滴的水乡服饰,重新写成了一个五光十色的“甪字”,那是古镇甪直的新解。



常熟早已常熟于心。常熟就像一枚熟透的果实,满天下都飘散着它的芳香。

常熟山水城郭的隽秀清丽之美、常熟历史文化的饱满成熟之美、常熟经济生产的富裕无忧之美,亦早被千年的文人墨客深思熟虑。

常熟有太多被我们熟记的历史文化名人,常熟有太多熟能生巧的名宅雅园,常熟早熟的文化形态和轻车熟路的发展之道,都已不可轻易言说。

常熟便是如此诱感和吸引着我。若是不去常熟,我自幼生长并熟悉的江南水乡,依旧会留着一角的陌生和疏离。

到常熟必先登虞山,人说,虞山是常熟之魂。

虞山古名乌目山,形似卧牛,在长江三角洲南岸平原上,突兀而起,南坡怪石嶙峋,北坡竹木葱郁,像是将南北两地的山形,天然合成一体。虞山之奇,在于一脚蜿蜒入城,常熟城中有山,占得山林之美。山上的辛峰亭城东兴福寺的方塔遥相呼应,构成常熟古城的空间视线走廊。山下有尚湖与昆承湖环抱,两湖相连,汪洋恣意而成一片茫茫水乡泽国,那虞山便好像是从水中升起的一座绿岛,使常熟古城兼得水泽之美。

那日的霏霏春雨中,登虞山极目眺望,只一眼,顿觉眩晕。

那一刻忽然发现,虞山竟然就把江南水乡变成了一幅画卷,悬挂在山际了。

*虞山南麓的尚湖,呈现狭长的带状,往东西两侧漫无边际地扩散开去,水连着水,水连着天,水天一色,波光潋滟。却不是一目了然的一览无余,偏将水乡河湾的灵秀、田畔的葱茏、湖心潇洒的船帆和渔寮,一古脑收入了画面之中,然后渐渐地散淡开去。茫茫远水为灰蓝,清纯温柔地蔓延,渐渐融入云端;近山的水色浓绿,被青青的稻田浸润;水边苍郁的竹林中,隐隐透出白墙黑瓦的民居,门前有闲泊的木船,在波浪里随意荡漾;人说风平浪静的日子,可见虞山的黛影倒映湖中,尚湖亦成一幅偌大的山水工笔画,透一派阴柔温婉之风。

曾以为江南小景多闲情逸趣,却未想到,吴地风光是如此的大手笔。

疑是一幅巨大的苏绣,鬼斧神工,日月天成,特选了尚湖的湖面来铺就。

更像是一尊凹凸起伏的碧玉浮雕,镶嵌在虞山脚下的岩壁上。

若有友人去常熟,会告诉他们:虞山上悬挂着天下最大的苏绣和碧玉浮雕。

所以只有常熟这样的风水宝地,才会产生历史上著名的虞山画派和虞山琴派,那是虞山岩缝里自然流淌出来的山泉。

看过虞山下的尚湖,似可不必再看江南别处的湖了。

去过常熟的虞山,常熟将会在梦境中不断回放,常熟常新。

江南的纤细恬静优雅含蓄之美,原来并非全在曲径通幽处。美有时只是一种角度,需要一点高度来俯瞰。

那一日结识了常熟的友人,心里感叹着常熟真的是很文化的。

离开江南多日后,才渐渐悟到,自己所迷恋的吴地自然雕塑,其实都是聪颖灵慧的吴文化传人,以天地之气,年复一年琢炼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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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3 19:59:0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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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图画
韩小蕙

一位“乐莫乐兮新相知”的丹青高手,在画界以专攻古代人物画而富盛名,有一天谈得投机了,说是要送我一幅精品,“说吧,中国古代人物,你最喜欢谁?我为你好好下点儿功夫。”我兴奋得眼睛一亮,随即却陷入了踌躇。哎呀,这可是个颇费思量的难题!想了半天,终归还是说:“我得好好考虑一下。要不,我自己来构思这幅画吧?



最喜欢的古代人物?从女性的角度来说,当然是李清照了。

有一回一群老老少少文友们都在,一位书法家为大家写字。轮到我了,问要什么,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众人皆惊讶,乱纷纷叫道:“韩、小、蕙,你、怎、么、搞、的、嘛,干、吗、专、要、这、首、词,不、批、准,换、一、首,换、一、首!

我明白,他们潜台词是:这首词太男性化了,不适合你们女人呀,我的老师也赶忙出来给我打圆场:“依我看还是换‘昨夜雨疏风骤’吧,那首更适合于你们女士,回头用淡青色绫子裱上,挂在你那客厅里,好看得很。”

我不愿意换。虽然我也心醉“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梧桐

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些丽句——婉约的李清照可真是千古第一女词人,一支秀笔表达了半壁江山,把女人们的万种柔情都写尽了。我曾想,若女人们没有了李清照,就等于大地上没有了源头活水,女人们可是水做的呀。然而尽管如此,我也还是经常喜欢念一念“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还有“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逢舟吹取三山去。”你听听,豪放的李清照,又是多么胸襟开阔,大气磅礴,真正称得上是如椽巨笔,笔底走风雷。我也曾想,若历史没有了李清照,就等于天空底下没有了山脉,而人类是需要高度的啊!

如此,就心心念念,看见李词,就眼睛一亮、就亲切、就兴奋、就激昂,就像见到老朋友,就有了一种莫名的归属感。可惜的是,我已经有了两幅《李清照图》,但这两幅又都不是我心目中的李清照。一幅是满地黄花中立着一位佳人,非常俊俏,非常美丽,可她是一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红楼少妇,而不是“学诗漫有惊人句”的伟大词人。另一幅是莽莽青山为背景的苍茫大地上,立着一个苍惶四顾的女人,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她的眼睛,两个虾蟆似的眼圈里,有一对滴溜溜乱转的绿豆眼,用我们报社一位画家的话说,“这个女人满脸鬼气,哪儿是李清照?!”他很愤慨,认为“画家不能为了追求独特,就打着创新的名义不负责任地乱画,就像你们作家写文章一样,必须遵守某些文字规则嘛。”

他说得对,我很同意,可是李清照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一千个读者心目当中,有着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画家的笔下,自然李清照也都并不雷同。女儿的初中语文课本上,有一幅是古人画的,传统的单线条勾勒笔法,画得很呆板,使伟大的易安居士显得很老相,一点儿也不漂亮,也一点儿都不潇洒、不风流、不才华横溢、不楚楚动人,不像千古才女,“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是绝对与这不搭界的。不过这幅的优点是中肯,有书卷气,有大家风范,不像现代画家们,老凭空地把千古第一女词人画成嫦娥、婵娟、西施、赵飞燕、杨玉环等等大美女转世,词人就是词人,文学家就是文学家,虽然尽管我们大家都希望女作家们个个都是既有生花妙笔之才,又有闭月羞花美貌的天仙女。

我不敢再要李清照了,因为我也想不清楚,究竟怎样描画,才能表达出这位千古绝唱的女性文学大家。



那么第二位人选应该是谁呢,我又陷入踌躇了。

蔡文姬?虽然她的《胡茄十八拍》也是传世之作,但可惜年代太久远了,面孔已经有点儿模糊不清。

王昭?不,尽管众多老戏新剧都把她塑造成一位有胆有识的女中豪杰,还有文化,还有文才,还有胆识,还有骨气,还美丽动人气质可人,可是她终归不是知识女性,终归登不上文庙的大雅之堂。

林黛玉?不,一部《红楼梦》写得再好再传神,我也喜欢不来林黛玉,她太爱使小性子了,太敏感、太尖刻、太爱伤人、太极端化、太顾影自怜、太愤世嫉俗。跟人过不去其实就是跟她自己过不去,结果必然是早早亡殁。

其他呢,够档次的就更没有了,不是女皇、娘娘、嫔妃,就是梨园优伶或者青楼名*。光一个个美人胚子,内心里苍白肤浅没有一点儿波澜,早让知识女性们挥挥手全给“帕斯”(淘汰出局)了。

外国的倒是还有几位。比如英国女作家夏绿蒂·伯朗特,我18岁在工厂做工时读她的《简·爱》,人整个儿地昏热了两个礼拜,才第一次明白了文学具有着怎样翻江倒海的力量,它简直是能要人命啊——当然,我说的也是能给人以生命。从那以后,我只敢把简·爱小姐深深地关在心海的蓬莱仙境,轻易不敢再去探望,直到大学毕业论文时,才又重读,果然再一次被那天火一般的文字击中。我的脑子里,就此牢牢形成了一幅图画,后来沉积了多年以后,终于被我在一篇散文里描述了出来:

“像倔强的简·爱一样,你犹如一支离弦的箭,头也不回地逃离罗契斯特,孤苦伶仃地跋涉在无望的荒野上。一场天火正在熊熊燃烧,红色的火云逐渐势微,黑得发狂的乌云乘机大举进逼,勾画成一幅惊心动魄的《天柱欲折图》。俯首下望,干涸的大地裂开一道道黑深的伤口,绿树、红花、飞禽、走兽,象征生命的存在遍寻无着,只有枯黄的芦苇在狂风的撕扯中呼号。然而,你已全然失去了感觉,你的心在淌血,身后留下大朵大朵的血花。你终于顽强地站定了。头颅高高扬起,双手伸向东天,像一尊想要拥抱太阳的神像。你捧起一大把无名的野花,它们的花瓣很小,形状圆而普通,颜色也不浓烈,只是淡淡的素白,然而从它们小小的身体里,释放出浓烈的香气,你把它们的浓香撒向大地……”

我相信,这幅《天柱欲折图》,绝对是一幅惊世骇俗的杰作。可惜的是我自己不会画,而那位丹青高手限制我的,又只能是中国古典人物。那么,只好寻找男性了。



毋须说,男性第一人当首推屈原大夫。

老百姓没有不知道屈原的,这是年年端午节吃粽子时的话题。我呢,居然是端午节丑时降生的,从小就把屈大夫熟稔得如同家里人。上大学,读古典文学课时,我又居然天天早上6点钟即起得床来,跑到走廊里去背《离骚》,后来放寒假回北京,到北大去看朋友,说来就是今天以写相声和电视剧出大名的梁左,互相交流授课情况,梁左不大相信我能把《离骚》全篇背下来,非让我背背,我脱口而出:“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当然,上大学时我已经二十四岁,没有童子功的记忆优势了,所以到今天,《山鬼》还能记个八九,《离骚》也就能记得开头和“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等一些名句。但是对屈原,我却一直敬佩有加,不但作为文学家来学习,也作为人生楷模来模仿。在家里挂一幅屈原像,当然是求之不得。

然而坦率说,到现在,我还没有寻找到一幅能够深深打动我的屈原像。美术馆的画展倒是看过不少,个人作品集也读过多本,却总觉得他们都把屈原画得太现代,三闾大夫就像那出现代人写的著名话剧里一样,一点儿也不像战国时代的贵族大夫,而是李玉和一类的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让人打心眼儿里不认同,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这么多年,看过来看过去,找过来找过去,还就是《楚词集注》上那幅《屈子行路图》较好:清癯瘦削的屈原上身微微前倾,急匆匆走在一条前途渺不可知的小路上,脸上的表情是苦涩的、苍老的、忧郁的,一看就能想象同他的人生苦难和无路可走的悲凉心情。这远比那些大义凛然的更能打动我,因为,这又使我联想到十字架上的受难耶稣,同时想起了我们自己的人生困境,古往今来,中西并通,人类有着共同的生存苦难,按佛家的话说是“每个人一生当中都有一零八劫(),谁也逃不脱的”。我倒宁愿相信这种说法,虽然不一定是精确的一百零八,但想想有时我们被命运刁难得走投无路的情形,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凄苦,真正如同席里柯的名画《梅杜萨之筏》所展现的,谁也逃不出茫茫苦海,必须强自挣扎,忍受命运的熬煎——哎呀,话题扯远了,我的意思是,这是永恒的文学主题,用今天的时髦话语,叫做终极人文关怀,不论是文学、绘画,还是其他艺术形式,只有深刻地表现了这个主题,其作品才能有动人心魄的震撼力。

有心求人给仿绘这么一幅吧,又犹豫者再,怕伤了人家画家的自尊心,这不等于是说人家画得不如古人好吗——将心比心,要是有人让我们当作家的抄一篇别人的作品送给他,不也是打我们的耳光吗?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若真的在家里挂上这么一幅苦兮兮的图画,会不会给女儿带来一种精神压力呢?女儿十四岁,还小,我总是期望她的小心眼儿里装满欢乐,可别过早地尝到生活的苦酒,所以时时处处,我总是尽可能地用自己的翅膀护着她,尽量避免使她受到伤害。也许我是太迂腐了,但生命确实是神圣的,不管多么艰难,也都要顽韧地坚持下去,祖祖辈辈,代代年年!



于是,我眼前浮现出另一位伟大的文学家——苏东坡。

近年来,随着年龄和阅历的一天天增加,我对苏东坡的钦佩与日俱增,这大概源于对他的认识一分分地有了提高。少年时,喜欢慷慨激昂地高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也喜欢是模是样地低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分明的,一点儿也不理解这些千古名句的骨血之中所隐含的沉郁顿挫之气。那时的我还太年轻,更多的,只是把苏轼作为一个大文学家,做着单纯的诗词文赋层面的崇拜。现在呢,再用不着“为赋新诗强说愁”了,我已然明白了风声里的道理,浪花淘尽英雄呀。

苏东坡的一生比屈原更令人心碎,可以说,他活得更曲折、更坎坷、更艰辛、更沉郁、更委屈、更悲愤、更无路可走、更无家可归,亦更高处不胜寒。我到的地方不是很多,但曾在徐州、杭州、山东蓬莱阁、广东惠州、天之涯海之角的海南岛……一再地看到东坡居士的遗迹、遗存、纪念馆等等。刚开始还没什么太尖锐的感觉,只是一般性地瞻仰一遍,感叹着他漂亮的法书,吟诵两首他的词作,可后来却渐渐地觉得不对:怎么苏公的足迹竟到了这么多的地方?

直到走上了惠州和海南的土地,听到了关于瘴气的可怕的传说,才全然明白了这是因为苏公被一贬再贬之故。心里慢慢地灌满了铅,为这位天才的文豪无泪悲哭。苏轼虽然最终活了66岁,在古人来说不算寡寿了,但没有谁是这样令人心惊地被一群宵小追杀诋毁,死咬住不松口,虽无罪却遭一贬再贬,一直贬到疆域尽头再无可贬之域的!世人都道苏东坡放达,然而再豁然之人,也是血肉之躯,心都是肉做的,以东坡之旷世奇才,岂不比常人有着更多悲思更多忿詈?就说他上面的两首名词,今人读起来激昂豪迈,缠绵悱恻,其原意却已被大多数人忘却:写“大江东去”时,东坡正因为“乌台诗案”被捕人狱,被严刑残害,差点儿被杀头,终被贬谪黄州之际,他所抒发的,不是想要建功立业的宏图大志,而是抱负不得实现的悲酸;写“明月几时有”时,东坡离京游宦已有好几年,迢迢行路上,更尝到丧妻别子之痛,行单影只,茕茕孑立,“千里共婵娟”根本不是浪漫主义的歌吟,而是一种渺不可得的祈盼。

尽管如此,苏东坡毕竟是苏东坡,他比柳咏、温庭筠、王维、李贺、李商隐甚至李白等等纯粹的文人才子型作家更让人钦敬的,是他永生永世的济世胸怀——相传他南贬惠州后,有一次拍着自己的肚子问周围人,里面装的是什么?有人说是文章,他摇头不语;有人说是诗书,他沉默不答;直到一直追随他不离的红颜知己朝云说出是“满肚子不合时宜”时,东坡才抚掌拍腿,呵呵大笑不已——这就是苏公的境界,他无论是显在高庙之堂、退居湖泊草泽,心中所念的,都不是一己的功名、文名、进身、退身和显达,而是社稷江山与经国大业,套用今天的话说,他的写作动机在朗朗乾坤,而不在官场、商场、名利场,不在家庙和功名簿。

我虽在东坡身后已千年、万万景仰人众中的一个普通小女子,犹如一粒尘埃一般微不足道,但我的荣幸在于,我犹有权利大声说出:苏东坡是后世所有“先天下忧”的文人们存在的依据!

糟糕了,这么一个寄予高远、大气磅礴的苏东坡,要画出他的千古胸怀来,难,难,难呀!



我似乎再别无选择了。

这当然并不是说,中国古代形胜地,再无高山大川,大漠原野,不,不是的,恰恰相反,“飞流直下三千尺”,“燕山雪花大如席”,“遍地英雄下夕烟”——孔、孟、老、庄、墨,还包括司马迁、荆轲、岳飞、杨家将……这些灿若河汉、数也数不清的大智者、大勇者,哪个都叫我高山仰止,心向往之。我始明白了莽莽苍苍的中国大地上,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多高山峻岭,你看,有的国家就没有,尽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这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啊!

而正因为奇峰伟峦一重接一重,才致使我无法下决心选定。我真想把他们一个个全画下来,挂满我的整个家。

哦,对了!一道闪电突然划破夜空,我有了主意:不是有画家画过三十米、五十米、一百米的长卷吗,我能否央求那位丹青高手,也为我画一幅大地一样绵长的伟卷呢?把所有让人尊崇的古代贤人、英雄豪杰——只要他们有一点可取之处的,只要他们为民族为人民做过一点贡献的——全画上。

啊呀呀,还是不……行,为什么?摆不下呀,这么多贤人和豪杰,岂是我那小小的房间能挂得下的?再说,这幅画的难度将是多么大啊,再高明的丹青大师,穷其毕生精力,恐怕也难以完成!

唉唉,都怪我的思维方式不对,本来嘛,这样的长卷,只能是心中的图画——守着窗儿,独自得黑,既听不见梧桐细雨点点滴滴,也看不见绿肥红瘦是否依旧,只扎在我的书堆里,一位一位,细细地描摹大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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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3 20:03:1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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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怎么也难忘
方方

为什么你的脸上满是忧伤?

1966年,我父亲的单位贴出了一张告示,公布了一批必须退出“富余”住房者的名单。我父亲的名字也在其中。其实那时我家住房连厨房带卫生间也不足80平米,一家男女居住并不宽敞,但告示已出,想不退房也不行。所以,只好退了。退房后,何伯伯一家就搬到了我们隔壁,与我家门挨着门,共用厨房和厕所,就像现在的团结户一样。

刚搬来时,何伯伯并不在家。只有何妈妈和他家的小儿子何承志住在这里。因为都在同一单位,所以我们很快就知道:何伯伯是勘测处的现行反革命加历史反革命分子,已下派到外业队。记得乍听这消息时,我大大地吃了一惊。

何家有六个儿女,其中两个在新疆,另外三个也都没住在家。何妈妈是个很风趣的人,喜欢读书,又很会烧菜,两家人虽然一起共用厨房厕所,却相处得非常好。他们家儿女回来没有地方住时,便到我家来挤;而我母亲有时外出就让我在何家吃饭。真有一种亲如一家的味道。但何伯伯却是很少很少回家。何家人中,我最后见到的人就是他。只是从我第一次见到何伯伯起,就觉得何伯伯脸上始终有一种淡淡的哀容。

邻居做久了,我渐渐地了解到何伯伯一生的经历。这是很让一个旁观者觉得惨痛不已的经历。何伯伯三十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学的是地质,曾经做过李四光的学生。后来成为地质工程师。因要修建三峡,被作为高级人才专程请来武汉工作。我见过何伯伯年轻时的照片,英俊潇洒,并且脸上颇有几分傲气,与我后来认识的何伯伯在气质上有着天壤之别。大约在五十年代末,残酷的政治运动,使何伯伯从他一生的高峰中一直跌到低谷,谁也没有弄清他到底是什么原因被弄成这样。他被下放到外业勘测队,从此便在那里的伙房里烧火做饭,一直到他退休。

退休后的何伯伯,沉默寡言,在很长的时间里,见什么人都客客气气,点头哈腰,就连我们这些小孩子,倘若相遇,他忙不迭地让路。无论旁人说什么,他都会温和地附和,仿佛已成习惯。在我成人后,一想起当年何伯伯的样子,就觉得“改造”这两个字实在是可怕。因为何妈妈身体不好,何伯伯承担了所有的家务事情,煮饭买菜倒垃圾,他什么事都会做。除了他温文尔雅的说话外,你从他其他方面很难想象得到他当年曾经是中国最著名学府的毕业生,更难想到他曾是一个颇有建树的高级工程师。

但更惨痛的事情并没有结束。何妈妈在何伯伯退休没多久便一病而去。因了何伯伯的问题而负气去了新疆的何家二哥也接着病逝。二哥的死,何伯伯哭得非常伤心。因为二哥是何家非常出色的一个儿子。他长得很帅,多才多艺,学习又好,却因了何伯伯的问题,他没能上成大学,一气之下去了新疆。哭泣时的何伯伯一定是把儿子的早逝归咎到自己的身上。这或许是何伯伯一生伤痛中之最痛。

以后,何伯伯就同小儿子何承志住在一起。帮他做家务和带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起,何伯伯开始写书,那一定是他当年就想要写的学术论著。他每天在做完家务之后,便趴在桌前不停地写呀写的。有时还跑到远远的图书馆查找资料。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何伯伯仍然坚持著书不停,真所谓耗尽心血。有一天,何伯伯终于把书写完,可是…可是……又有哪家出版社会出版这样一本书呢?

何伯伯终于因病住进了医院。那时我已搬家,很难同何伯伯见一次面。住院期间,何伯伯很想见我,何承志便专门给我打了个电话。于是急急忙地赶去医院。那天何伯伯精神很好,但他已经不能说什么话了。见到我,他的脸上露出一点点笑容,但只一会儿,便又回到以前满是忧伤的表情,这是在很多年里我看熟悉的表情。那副表情令人难以忘怀,也令我不停地自问:是什么原因使一个有才华的知识分子一生充满痛苦和悲伤呢?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非要让一个人付出一生的生命来作为代价呢?

何伯伯用心血写成的那本书,像何伯伯的命运一样悲哀:它无声无息地躺在某个角落里,恐怕永无出版之日。


一个人失去了尊严怎么办?

在“文化大革命”的中后期,我们房子旁边的墙根下盖了一间平房。房子十分狭小简陋,冬天极寒夏天极热,许叔叔和许婶婶就搬进了那里。他们没有孩子,房子勉强可住。每天上午,许叔叔便拖着一辆垃圾车,摇着一支铜铃,开始在宿舍扫地和收集垃圾。他和许婶婶负责着我们整个宿舍的清洁卫生。印象中许叔叔的蓝外套已经发白了,上面打着些补丁。他常常面无表情,很少与人讲话,更不曾见他笑过,仿佛他只知道做事,其他一切都再与他无关。

然而我知道,曾经很英武很洒脱也很热情的许叔叔是我父亲所在单位的工程师。比起我父亲这些人,他要年轻得多。正是因为年轻,青春洋溢,置身于一个老牌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便很容易地成为火热运动中的激进分子,隐约听说许叔叔似乎还作过一个群众组织的小头目。只是,人们都说他站错了队。在那样一个年代,何为对何为错,我们到现在也弄不清楚,但是许叔叔却因了这个缘故,被人从舒适的办公室中赶了出来,成为宿舍大院里每天垂眉低头缄默而不语的清洁工。他的旧日同事或天天与他擦肩而过,或提着垃圾桶去他的身边倒一桶垃圾。虽然彼此间都不说什么,没有白眼也没有讽刺,但对于许叔叔来说,那仍然是无比难堪的场景,是根本没有自尊的时刻。一个人这样活着,需要怎么样坚强的意志才能撑得下去呢?屈辱地活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比许叔叔脆弱或者说比许叔叔更自尊的是他的亲哥哥许伯伯。许伯伯也是工程师,他的资格自然比许叔叔更老一些,他的地位也要高于许叔叔很多。许伯伯一家在我们宿舍非常受人尊敬。因为许妈妈是一个待人格外亲切的老师,还因为他们家所有的小孩全都是大学生。这样的家庭在当时并不多见。许伯伯和许叔叔两兄弟同住一个宿舍区,当许叔叔每天拖着垃圾车沉重地从许伯伯家门口走过时,许伯伯心里将会有着什么样的感受呢?是伤痛?还是无奈?这一点只有许伯伯自己知道。

文革对于许伯伯这样的人,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有一天,许伯伯也被关了起来。因为那时候我毕竟还小,并不知道为什么关他,记得的只是那时有很多人都是关在办公楼的地下室。那地方阴暗潮湿,不见天日。人在其中,与囚犯无二,自由与尊严都一起剥夺。许伯伯自然也在其间。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许伯伯以自己生命为代价进行了反抗。一时间宿舍里遍传许伯伯畏罪自杀的消息。说许伯伯被关前就把刀片放在帽子里,带了进去,然后割脉自杀。许伯伯割的是哪个部位,我吓得连问也没敢问。所幸许伯伯并没有因此而丧生,他被人及时发现,送到了机关医院。经过抢救,他活了过来。对于许妈妈和儿女们,这自是件天大的幸事,但对于决意去死的许伯伯自己呢?很难说是不是好事了。有一天,我从医院门口过,偶然地看到了那里贴着许妈妈率儿女们写的感谢信,感谢党感谢领导感谢医院救了许伯伯。看时心里竟有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那张贴在墙上的红纸感谢信便久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许多年后,我又一次从那医院门口过,脑子里还浮出感谢信的样子。突然间,我就想,不知道当时的许伯伯是不是也怀有这样的感谢,不知道许妈妈写这份感谢信时心里又是怀着怎样的伤痛和酸楚。

我父亲说,一个人最怕被剥夺的不是财富不是地位不是身份甚至连家庭都不是,而是他的尊严,把这个丧失掉了,他活着的意义又会是什么呢?我并不认为我父亲这话说得多么对,但我却记住了它,同时也记住了许叔叔没有表情的面孔和贴在医院门口那张大红色的感谢信。

善良一生难道就会真有善报?

花伯伯家同我家是世交。这个交情一直得追溯到我母亲上中学的时候。花伯伯的妻子静湘阿姨是我母亲二姐的同学。当我母亲去九江一所教会学校读书时,母亲的二姐便将我母亲托付给了静湘阿姨。这大约是六十年前的事情。自此后,我母亲同静湘阿姨的友谊一直延续着,直到母亲去世。因为静湘阿姨的缘故,多少年来,花家对于我家来说,就如同一门亲戚。

在我见过的人中,再也没有比花伯伯脾气更好的了。我几乎从来就没有见他生过气。他哪怕跟最不讲道理的人或最顽劣的小孩说话也都是笑意满面,轻言细语。尤其对小孩,不论哪家的,在花伯伯眼里,都是自己的孩子,他在他们中间,脸上总会由衷地露出欢喜之情,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来。记得六十年代末,花伯伯带我上街,我难得一次出门,出去了便满街乱窜,花伯伯便跟在我后面在人群里跑来跑去,不阻止我也不批评我,仿佛随了我的心意也是他最大的乐趣。这件事给了我极深的印象,当时甚至想到要是大人都像花伯伯这样多好呵。花伯伯对小孩的热爱,不分任何等级,也没有任何止境。或许是因为花伯伯是天主教徒的缘故。

花伯伯曾经在日本学医,回国后就当了医生。抗战期间,我父母在昆明时,花家也在那里,花伯伯开着一家诊所。常常有些穷苦的病人看病没钱,花伯伯便不收费。这且不说,还经常地把自己口袋里的钱拿出来让病人拿去买药。我母亲常说,花伯伯这个人心肠最好了。

我家和花家有着不解的缘分。我父母离开昆明后,几经周折,搬到了南京,而花家竟也在南京;尔后,我父亲又因工作调动到武汉,此时的花家也在我家之前迁来了武汉。两家大人坐在一起时,就常常奇怪,说是职业又不相同,事先也没约好,怎么一走就走到了一起,竟一连走了三座城市,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在武汉几十年中,花家几乎是我家唯一可以走动的亲戚。

但在1957年,善良的好脾气的花伯伯竟被打成了右派,从此花家便生活在阴影之中。花伯伯被打右派的原因,似是因为花伯伯喜欢写一些普及卫生常识的小文章。如果说这一类的小文章也能对国家造成伤害,真正是让当今人笑掉大牙。然而花伯伯却因了它们断送了自己的一生:他再也没有当医生的资格了。他的生活内容只剩下“改造”。“改造”这两个字,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有着一言难尽的内涵。在这只庞大的“改造”大军里,花伯伯同大家一样,只能低头认罪,唯命是从。

六十年代末,花伯伯被安排在医院里负责挂号。虽然这样的事不应该由花伯伯这样的人来做,但被改造过的花伯伯竟也没有半句怨言。他带着他永远的笑容和谦和,很敬业很认真地做这份简单得不必有任何医学知识即可以做的工作,认真得让你觉得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天真呢?等到七十年代,花伯伯终于等来了平反的一天,但他却已经老了。而且很快就得了病。所有他应该得到的东西比如房子,都因了这“老”而不再有他的一份。老而病弱的花伯伯在床上躺了七年,一家人就始终住在两间很小很小的房子里,用着公共的厨房和厕所,很痛苦也很无奈。

我最后一次见到花伯伯时,他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那是我在一次出差的前夕。正是那天,我离开后几分钟,花伯伯便离世而去。当我出差回来再去花家时,便只看到了花伯伯的一份遗嘱。遗嘱上写着要把自己的尸体给医院留作解剖用,还写着他的丧葬费和抚恤金不必发了,请用那些钱买点糖果给幼儿园的小孩子们吃。读着那份遗嘱,我心里有些难过,也有些茫然,我想像花伯伯这样的人,他对他生活的这个世界是怀着怎样的一副慈悲情怀呢?为什么生活那样恶对于他,他却永远以善来回敬生活?

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善有善报”。我曾经对这句话深怀敬意。然而,当我看到了花伯伯的善良一生却又坎坷一生的经历,便觉得生活给我们的感受和书本给我们的道理,相距十分遥远,甚至想,人一生总是善良是不是就对了?

人格的力量无法抗拒

我父亲所在单位叫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简称叫“长办”。父亲常说它是全世界最大的一个办公室。它的下面职工有好几千人。长办是专门治理长江的。葛洲坝工程,三峡工程以及长江上许多水电站,都是他们的设计。长办的主任叫林一山。他是个级别很高的领导。我们小时候听说在湖北只有当时的省委书记王任重可以同他一比。而且还听说周总理和毛主席都特别欣赏他。一度传言毛主席曾表示不想干主席,想要跟他一起去修三峡。这当然是大领导对属下的一句玩笑话,可林一山却因了这些趣事,在整个长办都颇有传奇色彩。

文化革命开始后,林一山受到冲击是自然的。记得那时我们宿舍院子里的红墙上到处都用墨汁写着“打倒013!”,我先不知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经我小哥指点,方恍然:013就是林一山。小哥还告诉我说,林一山有一只手受过伤,大字报说是他因当叛徒而受伤的。这个信息令我吃了一惊,于是想到爸爸竟在一个当过叛徒的领导下做事,真是有着万分的委屈。那时我是一个四年级的小学生。有强烈的爱憎感,但却不懂得对与错。

长办有一个俱乐部叫长江俱乐部。绿色琉璃瓦屋顶,乳黄色的外墙,很漂亮很典雅,是我们很喜欢去的地方。长办所有的庆典都在那里举行,理所当然,文革中所有批判大会也都在那里召开。1966年的一天,长江俱乐部开会批判林一山。虽然林一山是叛徒的说法流传很广,但他在我们小孩子的心里始终有一种神秘感,我们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欲望很是强烈。于是我和几个同伴决定去看这场批判会。

长江俱乐部的看门人因我们是职工的孩子故而对我们并不严加看管。我们很轻易地混在大人堆里看开会。对于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这种会议自然毫无趣味。而且林一山坐在台下的第一排位置上,我们根本都看不见他。我们盼来盼去,才好容易盼到了休场。大人们纷纷出去透气,林一山却仍然坐在那里。

我们跑到他的跟前,看见他正在一个小本上记录着什么。他的手果然是受过伤的。我挤上前去说:“你的手是当叛徒时受伤的吗?”林一山抬起头,严肃地说:“不是,我是跟日本人打仗时受的伤。”我说:“你骗人。”林一山说:“我从来都不骗人!”我没来得及问后面的话,便被其他孩子挤到一边。

回家后,我告诉父亲。父亲感叹万千,说林一山这个人是个硬骨头,他不像别的领导人那样为权宜之计从头到尾都认错。他始终很强硬,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他从不承认他在执行资产阶级路线。父亲过去并不喜欢林一山这个人,可在文革中他却对林一山的傲骨表示了极大的钦佩。因为像林一山那样不管你怎么批我斗我坚持自己观点的做派,是父亲这类软弱的知识分子们想做而不敢的。

后来我们就听说林一山被送进了大楼的地下室——那个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方。再后来我们又听说被囚的林一山竟找看守讨得一些沙子,然后利用遗弃在地下室的水泥和那里面长流不断的阴水,一捧一捧地筑起了一条小小的挡水坝。这件事是怎么传出来的,我并不清楚。但它足以让所有听说过的人都产生万分的感动。为一个人不垮的意志感动,为一个人不屈的精神感动,为一个永不放弃的追求感动,更为一个永远挺立的人格感动。

以后,父亲去世了,我也离开了长办的宿舍大院。可每当我想起少年往事时,总会想起在长江俱乐部的我站在第一排座位前质问林一山的情景,想起林一山认真的对答。虽然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林一山,但他的精神他的人格却一直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悄然地影响着我的世界观和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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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3 20:05:2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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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红叶
朱定溶

我爱红叶,小时候塾师课读唐诗、吟杜牧的《山行》,特别爱“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句。晚秋时节,千树枫林红似火,漫山霜叶映晚霞,是多么绚丽动人的景色啊!可是那仅仅是儿时美丽的幻想。

那是在半个多世纪前,神州板荡、邦家多难的岁月。我的故乡,在日寇兽蹄蹂躏下,早已是满目疮痍,遍地荒凉。加之频年干旱,禾苗枯焦,树木更是被日寇砍伐殆尽,田野一片灰蒙蒙的景象。

可是,在屋后不远的一方水塘边,却幸存一件冠盖婆娑的老乌桕树。乌桕,我们乡下叫木梓树,是经济林木,其籽可榨油点灯,故乡父老常将其青叶采摘泡烂染土布衣服。质坚硬可作农具。同桑树一样,乡间曾遍植此树,以象征桑梓故土。每当我与小伙伴们提着竹筐,挖掘野菜时,常常到这株树下休憩。

当时,正是深秋,乌桕籽已经成熟,秋天的骄阳,晒得桕壳破绽,桕籽吐白。傍晚,落霞漫天,余辉洒地,照射着这一树彤彤红叶,红白相间,掩映成趣。还有数只鸟鹊,聒聒喧噪,拣枝归巢,更衬托老树挺拔苍劲。此时,才显得大自然的一点生机。偶尔,一阵秋风,吹得满树沙沙作响,落叶飘零,引起我不尽的遐思。

乌桕的彤彤红叶,细看,颜色却不尽相同,嫩叶,淡红含嫣,展新吐艳;壮叶,鲜红朱紫,好像人生盛年;老叶,赭红,似季节已近深秋;还有的树叶已经衰败,点点斑斑,色近苍黄,正濒于凋零了。我因树叶的演变,想到人生的短暂,久久凝视,不忍离去。

如今老了,数十年的人生奔波,也去过一些著名的红叶区,早年独酌爱晚亭,纵目湖南岳麓山的枫林红叶。晚年与全国各地诗友一道纵情唱和,畅游北京的西山红叶区等等。但情有独钟,我始终不能忘怀这故乡深秋的乌桕红,而且恋情愈老愈浓。是缘于乡情?缘于对往昔的情思?缘于对战乱岁月伤痕的遗恨?抑或缘于对童年小伙伴们的怀念?我想都有吧。愿故乡的年轻一代,在老祖宗的黄土地里,多植一些乌桕,将家园妆扮得更加美丽动人吧!




古今赞美树木的诗文不少,写岁寒三友松竹梅的就更多了。松,挺拔伟岸、经霜不凋,象征天地间浩然正气。我在成都杜甫草堂,曾看见陈毅集句一联“青松恨不高千尺……”,说明了陈老总热爱松的品格。竹,虽然不像松那样苍劲高耸,但青翠欲滴,偶遇风雨,潇潇洒洒,似道出了市井底层的呼声,板桥道人曾有一幅脍炙人口的诗配画,几株修竹,轻风摇曳。题诗为:“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的确道出了人民呼声。梅,孤芳自赏,凌风傲雪,到了“零落成尘碾作泥”时,它还“香如故”呢。难怪林逋老夫子吟他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钟情于伊,一辈子与梅妻鹤子作伴。

这些树确实是好,但毕竟离老百姓远了些,你数数,有几个农民工人对松竹梅有特殊感情的。我看,和老百姓生活最近,受到他们欢迎的,就数柳了。

柳,的确没有松那样傲岸挺拔,经霜不凋;没有竹那样潇潇洒洒,青翠欲滴;没有梅那样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相反,它长得干弯枝曲、老皮斑驳,一遭风雨,落叶满地,全无松竹梅那样神气,是大地上最不起眼的树木。但我却十分爱它,甚至爱女也取名“伊柳”,愿她像柳一样,茁壮成长,扎根黄土地,为人民多做点好事。因为柳,确实有许多值得珍爱的品格。

首先,是它的适应性。人们不是常说“人民干部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吗?柳,它的确能插下去就长,随遇而安,对土地环境,绝不挑挑拣拣。不信吗,你走遍中华神州、大江南北,无论是村边沃土,还是深乡僻壤,只要有人烟的地方,它无所不在。什么深挖施肥、剪枝修干、培植养护全不计较。一插下去,不长的时间,就生根发芽,枝繁叶茂了。六十年代初,我在城郊办学,那时提倡种水杉,但我兴之所至,和同学们插了些柳枝,一月的光景,均一一成活,再过数年,已摇曳婆娑,绿树成荫了。真应一句俗话,“无心插柳柳成荫”。

其次,是柳与人民大众千丝万缕的感情。在作公家事的人们中,不是常讲“群众观点”吗?我看,柳是最贴近老百姓的。你只要走到乡间、路旁、屋侧、塘边、桥畔、渡口……,都能见到柳的身影,它经年累月,默默无声地伴随着耕农、牧童、渔父、樵子、商旅、行者、贩夫、走卒。特别在骄阳似火的炎夏,用它那柔弱的枝条,遮护着多少青壮男女、老弱妇孺,使之享受庇荫。连耕牛、牧马、白鸡、黄犬,无不喜爱与之接邻。但它总是默默无声,绝不呼喊“联系群众”、“造福人民”等口号。

还有,柳总是竭尽全力,为人们排忧解难,尽力做些好事。江南水乡,水养育一代又一代人民。但洪水为虐,确是大江南北老百姓心腹之患。防水,柳是出了一把力的。君不见长江堤外成片的柳群么,那就是防浪林。它们顽强地生长,抵御洪水对江堤的冲刷,洪水来时,柳们众志成城,战胜奔腾咆哮的洪峰巨浪。我的故乡,长江岸边,就有以柳命名的柳林洲,足以说明它为人民作出的奉献。不仅在大江南北,在贫瘠的塞外漠北,也顽强地生长着一种名红柳的灌木,它们顶着遮天蔽日的狂风,担当起防风护沙的任务。

谁都知道,江南水乡,是血吸虫为虐的地方,而钉螺,是血吸虫的中间宿主。六十年代,治螺土法上马,砍些柳树枝叶泡在水中,曾起过灭螺的作用。究竟效果怎样且不用说,但柳,为了解除老百姓的痛苦,是作了切肤牺牲的呀。至于在农村砍个挖锄把、镰刀把,那就是常见的事了。

柳,不仅以它纯朴敦厚、勤劳务实的品格,贴近群众,服务人民,为广大老百姓所喜爱,还以它那青丝秀发,碧柔细腰,展现出千种风情,万般媚态,招引了古今多少文人雅士,为之折腰,为之倾倒呢!你看,早在两千多年前,民间诗人就吟唱过“昔我往矣,杨柳依然,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唐代竹枝词也唱过“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我们荆楚大地,自古以来,就流传章台折柳送别的风雅故事,最值得一书的,是柳永《雨霖铃》中“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勾画出半弯残月,几株弱柳,一叶扁舟,两双泪眼,默默地倾诉了千种离愁,万般别恨。这首绝唱,陶醉了千古多少骚人墨客,哀男怨女呢?有柳的地方,就有几分风情。君不见杭州西湖,就有“柳浪闻莺”,泉城济南,更有“西面荷花三面柳”的胜景,文人们还留下了多少风流佳句!

别说新柳,就是残株败柳,也会引发老年人的感慨之情。不是吗,毛主席他老人家晚年感叹岁不我与,老之将至,还凄然地吟诵庚信的《枯树赋》:“昔年种柳,依依汉南,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算了,在众所周知的岁月,上述文字,是难逃小布尔乔亚之嫌,会受到批判的。但柳,对文人雅士、少男倩女的吸引,毕竟是历史,也是现实。你不信吗,在“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时,到有柳的地方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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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3 20:12:1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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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人奇诗聂绀弩
王树生

聂绀弩以“散宜生”题署的这本旧体诗集,是古树新枝,旧苑奇花。这些风格独特的奇诗,展现了一段历史的侧影,蕴藏着时代的呻吟,塑造了一个傲岸忠贞、誓不屈服、永不颓唐、面带微笑的诗人的形象。它的影响,将是深远的,也是多方面的。胡乔木在诗集的序言中说:“他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一株奇花——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诗史上独一无二的。”

聂绀弩同志可称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位奇才。他由湖北京山穷乡僻壤的小学毕业生,成长为“左联”作家、知名报人、教授、诗人。以一支犀利的笔,叱咤文坛数十年,出版了几十部小说、新诗、散文、文艺理论等几百万字的著作。晚年涉足古典诗坛,创作了许多为人传诵的吟章《散宜生诗》,堪算是创一派诗风的杰作。

聂绀弩是一位传奇的人物。当过兵,教过书,办过报,是黄埔军校二期的学生,又是莫斯科中山大学的留学生,在中山大学与蒋经国是同学,与后来成为国民党核心人物的康泽交谊甚厚。三十年代他却参加了“左联”,从事革命文艺活动。在日本曾坐过牢。到延安,曾为毛泽东的座上客。到新四军工作,与陈毅将军成为诗友,后来又到香港《文汇报》任职。新中国成立后归国。到了五十年代中却成了“右派”,下放到北大荒劳动。“文革”期间又因骂了江青、林彪被扣上“恶毒攻击伟大旗手”的罪名,判处无期徒刑,成了山西临汾监狱的“劳改犯”。后来经他的老伴周颖的多方活动,才与台湾军政人员一道被“特赦”出狱。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才真正得到平反昭雪。杜甫说:“文章憎命达,魅魑喜人过。”信哉斯言!千古之下犹有同感焉!

这一串的电闪雷鸣、雨覆云翻般的经历,简直使人难以置信。他的奇诗,以目送飞鸿,手挥五弦的气概,记录着这传奇式的生活经历。这些诗被誉为“千古绝唱”,被名之为“开一派诗风”的“绀弩体”,有着独特的审美意义和表现技巧。在这里略举数首稍加臆解,以见其风貌。

集中有大量写生产劳动的作品,不但锄草、挑水、拾穗、放牛、脱坯、伐木等等平凡劳动,都入了诗;就是掏厕所这种从来与诗无缘的题材,手握奇笔的绀弩,竟以冷峻嘲谑而又寄意深微的手法,写下了饶有韵致的诗篇,怎么不叫人赞叹和折服!

《清厕同枚子》二首之一写道:

君自舀来仆自挑,燕昭台下雨潇潇。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
白雪阳春同掩鼻,苍蝇盛夏共弯腰。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肯便饶

聂老许多写劳动的诗,都不是为平淡记事或诉愁叹苦,而是借事抒怀,写彼时彼地怎样看待那也算生活的生活,从委屈含蓄中,暗示出心灵深处的独白絮语。诗中将又脏又累的苦事写得十分轻松;这种幽默的、不以苦为苦的态度,正显示了诗人不为折辱所屈服的气概。而诗的真实内涵,则需从“燕昭台下”一句中去求解。燕昭王筑黄金台于易水,置千金于台上,以迎天下士,为国求贤,传为千古美谈。但黄金台与北大荒的八五○农场相距几千里,事隔两千年,与掏厕所何干?这是借潇潇雨掩黄金台这样一幅凄迷的历史画图,来暗示这是一个不尊重知识和人才的时代,才出现“作家被迫掏厕所”的荒唐事。“白雪阳春”、“苍蝇盛夏”一联,既是写实,又是象征寓意,尽管一切有头脑的人都厌恶那些丑恶的瘟神,而追脏逐臭的小丑们却适逢其会,使邪恶势力得以肆虐于一时。“澄清天下吾曹事”,则是一句双关语:厕所虽脏虽臭,终将掏净;而那些臭如厕所的人间丑恶的东西,也最终会被清除尽!

唐诗人刘禹锡说:“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工诗者能之。”正是这种手法的概括语。透过这些亦庄亦谐、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诗句,我们看到了一个革命者和诗人倔强的心灵。

又如《削土豆伤手》诗:

豆上无坑不有芽,手忙刀快眼昏花。两三点血红谁见,六十岁人白自夸。
欲把相思栽北国,难凭赤手建中华。狂言有口终羞说,以此微红献国家。

一个对革命有过贡献的作家竟被放逐劳动,去削土豆种。这件事本身,就是对啼笑皆非的现实的揭露与嘲谑。伤了手,流了血,触动诗人许多联想——热血未向河山洒,却滴向削土豆的刀上。诗人的感慨与叹息交织在一起!

又如《过刈后向日葵地》诗:

曾见黄花插满头,孤高傲岸逞风流。田横五百人何在?曼倩三千牍似留。
赤日中天朝恳挚,秋风落叶立清道。齐桓不喜葵花子,肯会诸侯到尔丘?

这首诗通篇用比兴,以历史人物作比喻,道出多少被误解、受屈辱、一贯对党忠诚的同志们的激愤之情!对功成之后不听忠谏、不亲贤臣的霸主人物给予幽默的嘲讽!

《解晋途中与仓于轨同铐,戏赠》:

牛鬼蛇神第几车,屡同回首望京华。曾经沧海难为泪,便到长城岂是家;
上有天知公道事,下无人溺死灰耶?相依相*相狼狈,掣肘同杆一笑“哈”。

这首可称是奇诗中的奇诗。戴上手铐押解登车之际,此老还有诗情,且以哈哈一笑对此屈辱,这是蔑视的冷笑。这些被当作“敌人”、称之为“牛鬼蛇神”的人,离京之际竟“屡同回首望京华”,这是什么感情?这是屈原的“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这是杜甫的“每依北斗望京华”,那种对祖国不能忘怀的感情。在欲哭无泪、前途莫卜、上无公道可讲、下有助纣为虐的小人的处境中,只得以一副狼狈相,参加到这个荒唐可悲的闹剧中来。对待这一切,只能以“哈哈”几声苦笑来回答。这是歌以当哭、笑中写痛的反语。

《八十》(三首之二)诗:

饮马长城东北东,牵牛七夕乱山中。小园桔树悲风劲,下里巴人楚客工。
十载班房《资本论》,一朝秦镜白头翁。居家不在垂杨柳,暮色苍茫看劲松。

这首诗是以笑谑双关的手法,写诗人后半生的遭遇与节操。把到北大荒劳改,说成是饮马长城;把山中放牛说成是七夕牵牛,巧谐为国远征、夫妻离别之意,极具幽默感。借庚信《小园赋》、《枯树赋》下里巴人之典以抒情自况,在委婉含蓄中别有韵致。后两联则是绝妙双关语:“十载班房《资本论》”,既叙聂老在狱中曾精读《资本论》四遍之事,又可解作十载班房之厄运及因曾读《资本论》,相信革命道理之意,与文天祥“辛苦遭逢起一经”之诗意同。“一朝秦镜白头翁”,表面之意为对镜始见满头白发,秦镜又有古镜可鉴妖邪之说,引而伸之,有“秦之魔镜”之意。故又可解作:壮志年华皆为秦镜消磨尽之意。聂老当时住北京劲松小区,“垂杨柳”为附近地名。“居家不在垂杨柳”,意谓不爱因风便折腰之意。“暮色苍茫看劲松”,则从语意双关中抒发了人虽老矣而凌霜厉雪之节操仍在之情;与陈毅同志的“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之诗意同。这些诗句妙语双关,含蓄遥深。《六一诗话》云:“含不尽之意于言外。”黄遵宪所谓“诗之外有事,诗之中有人”皆此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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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3 20:13:52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分享)散文选

聂老的奇诗为云龙、雾豹、野鹤、冥鸿之踪迹,包罗万象,奇趣无穷。举此数则,虽只尝鼎一,也可略知其味矣。以此为基础来探讨聂老诗作的深层意蕴和启迪来者之处,拟就以下四点略陈管见,就教于方家。

一、旧体诗可以反映现实生活的明证

这本诗集中的二百多首诗,记录了从五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的一个侧面,使我们回忆起那些真理旗帜下的荒谬,文明时代里的野蛮,革命声中的倒退,真实生活中的恶梦,使我们看到了千万革命者、知识分子在被打翻在地,踏上一万只脚时,他们的铮铮铁骨,耿耿丹心。可以说:这是用诗显示的历史漫画,用文字凝定的时代呻吟。这些诗的强烈现实意义是有目共睹的。聂老的这些诗,对于旧体诗能否反映现实生活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二、继承是创新的基础

聂老的诗不同于古人,却是地道的中国诗、旧体诗。从创作的指导思想上看,这是“诗言志”说,孔子的“兴观群怨”说,以至元、白诸人的“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等等两千年来中国诗歌创作论的主导思想的继承。

从历代作品的风格特点的影响变化上看聂老的这些奇诗,也并非天外飞来,与古人之作毫无关涉的。仅举数则以见其渊源脉络。宋代的王安石在变法失败后,居金陵时有《芙蓉堂》诗云:
投老归来一幅巾,尚私荣禄备藩臣。
芙蓉堂下流秋水,且与龟鱼作主人。

明代的李贽著书得罪,被迫害死于狱中。其《系中绝句》云:
名山大壑登临遍,独此垣中未入门。
病里始知身在系,几回白日几黄昏。

清代的黄宗羲,于抗清失败后隐居山中,其《山居杂咏》云:
锋镝牢囚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
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耐我何。
廿两棉花装破被,三根松木煮空锅。
一冬也是堂堂地,不信人间胜着多。

像这样与聂老风格相似的作品可谓不胜枚举。从理论上讲,对这种幽默嘲讽诗也是重视的,荀子说:“天下不治请陈佹诗。”刘勰《文心雕龙·谐隐》说:“古之嘲隐,振名释惫,虽有丝麻、无弃菅蒯。”可见聂老的诗并非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再从聂老诗中化用或引用前人诗句看,这种对传统诗歌宝藏持“拿来主义”的态度就更明显了。比如《没字碑》:“骑虎难下终须下,君问归期未有期。”来源于李商隐的《夜雨寄北》。《船屋》:“曾经沧海难为水,从此桃源便是家。”来源于元稹的《离思》。《挽王莹》:“老归大泽菰蒲尽,露冷莲房坠粉红。”来源于杜甫的《秋兴八首》。《赠周婆》:“桃花潭水深千尺,斜月辉光美一生。”来源于李白的《赠汪伦》诗。《再扫萧红墓》:“流离东北兵戈际,转徙西南炮火中。”来源于杜甫的《咏怀》诗。

举此数则,可见一斑。至于在构思、造句、遣词、达意等方面,源于古人而又有所发展、变化之处,可谓比比皆是。由此可见聂老在学习传统的诗歌遗产上,是下过真功夫的。据说绀弩幼时即随父研习平仄,晚年曾手抄《少陵集》和《昌黎集》。若无此继承之根基,何来此笔下的创新?

三、生活、学识、人格是诗之基础

马克思说:“世界上不存在无根之花,无因之果;思潮、思想、观点、概念都不能脱离它赖以产生、存在和发展的现实生活土壤。”聂老的诗是时代的产物。诗人不是以旁观者的态度,而是以一个革命者的责任感,一个正直人的良心去批判那个时代的生活,才有了博观约取,化平庸为神奇的可能。那是一个道路侧目、动辄得祸的时代,基于他的才华和性格,才创造出这种含蓄幽默、寓庄于谐的表达方式。沈德潜说:“事难显陈,理难言罄,每托物连类以形之。郁情欲舒,天机随触,每借物引怀以抒之。比兴互陈,反复唱叹,而中藏之欢愉惨戚,隐跃欲传,其言浅,其情深也。”这番话似乎能解释聂老的诗在取材和表达方法上的一部分特征。叶燮说:“我谓作诗者,亦必先有诗之基焉。诗之基,其人之胸襟也。”这些古人诗教,我认为是说到了诗的真谛。诗有“真善美”的升华和结晶,诗人虽不必是完人、圣人,但总须是从本质上看有着美的特征的人。一切骗子、投机者、文坛市侩,绝不可能写出真正的诗来。聂老的诗,正是以他高尚的人格为泥土,生长出的奇花。

四、“绀弩体”新在哪里

“绀弩体”本身,就是在垦辟荒芜,推陈出新中的创新,在旧体诗中创出了新风格的诗派。具体地讲,它的特征是:

()题材内容的现代化。
从生活的各个领域发掘诗材,使诗从仿古临摹的路子中解放出来,获得了新的生机,开辟了新的天地,与千万人的真实生活联系在一起,找到了旧体诗能够生存和发展的活水和动力。

()语言的创新。
熔古今中外、雅言俗语于一炉,铸锻出新的奇文妙语。唯其如是,他的诗能够表现复杂多样的生活和独特感受,使诗有了新的、现代化的表现手段。这不须从理论上多作说明,有例句可证:

《挽雪峰》:“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

《赠周婆》:“自由平等遮羞布,民主集中打劫旗。”

《六十自寿》:“西风瘦马追前梦,明月梅花忆故家。”

《钓台》:“昔时朋友今时帝,你占朝廷我占山。”

《林冲》:“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

《钟三四清归》:“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

《九日戏柬迩冬》:“嵩衡泰华皆○等,庭户轩窗且Q豪。”

《有赠》:“百年大狱千夫指,一片孤城万仞山。

《挽贺帅》:“安得菜刀千百把,迎头砍向噬人帮。”

()遵守格律而不囿于格律。
集中绝大部分的诗是基本合律的,但在平仄、押韵、粘对以至句式方面,均有所变通,不因律害意。可说是游刃于格律之间,又保持了格律的规范,我看这是对待格律的现实的、科学的态度。格律是中国诗词独循的艺术形式,它是根据汉语、汉字在语言、声调、词法、句法等语言本身的规律特点,经长期的创作实践,发展形成的精炼、悦耳、富有美感的语言模式。放弃了格律,等于虎豹无纹、弃丝衣葛,是荒唐的。可以说,不遵守格律,至少是不成其为具有民族特色的现代诗词。那么,如何对待格律?聂老为我们作出了示范。

()熔“赋、比、兴”于一体的表达方式。
叶梦得说:“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聂老诗在描述事物、抒发感情时常是以寄意、比拟、反语、联想等方法,将深层的真情实感、寓意内涵,委曲尽致地表达出来。一首诗中,常是赋、比、兴的综合运用,具有奇幻迷离、含蕴丰富的艺术效果。

所谓“绀弩体”,即是在上述的继承与创新的基础上,创作出的具有独特的审美意义与表达方法的现代讽喻诗。这些诗,不是对自然美、形式美的再现,而是对抽象的心灵美的发现与塑造。从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中,显示出类似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仁人志士之情;表现了“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孤高傲岸、永不屈服的感情;显示出“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忠贞不渝的感情。从这些感情的综合中,塑造出刘少奇在《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中引孟子所说: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不能移”的崇高的伟丈夫的形象。而这些又不是从直接描述中来展现,要在读后掩卷深思、默会于心,由读者的心中浮现出来。可以说诱导读者去发现一种抽象的心灵美,从中得到审美的满足和陶冶提高,这是“绀弩体”的审美特征。

在表达方式上,可以说是以喜剧的语言,写悲剧的现实,以幽默的态度,写严肃的主题,以含蓄的手法,实现明快的效果,为其基本特征。这就表现为:用漫画式的手法,勾勒出一幅幅被夸张扭曲、变形的生活画,显露出现实生活中应该批判否定的东西。杂文式的尖锐、辛辣、诙谐、嘲讽的语言,如投枪匕首一般,对现实生活中的荒谬和腐朽,进行揭露与批判,使读者从这些文明的讽刺中,温和的嘲笑中,幽默的蔑视中,深刻地理解那个时代和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千万正直的知识分子的心灵;谱出了二十世纪的一曲正气歌。聂绀弩不愧是红色的劲弩,他的诗文是红色的箭,一直是打击敌人,捍卫革命的武器。当我们想到这些诗是在怎样的环境中写的,当我们想到这些诗是在他晚年卧病十年,孤灯斗室、面对着壁上的岳飞手书的《满江红》,在膝上的一条木板上编定的,我们会感到心灵上受到强烈的震撼。从这些诗中,我们看到了,也懂得了应该怎么做人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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