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当代文学的发展,经历着一个艰难的进程。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澳门的文学园地很少,主要是 《学联报》和 《新园地》周刊(该刊于1958年8月扩大成《澳门日报》)。当时澳门的散文创作也比较单纯,而且深受大陆社会、文学思潮的影响,很重视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和宣扬爱国主义精神。除了这类思想激进的散文外,也有一些平实的生活小品文,如松山客的“松山亭话”专栏,多写生活琐事;腊斋的 “腊斋漫谈” 专栏,评说书画篆刻,兼及宗教文化;慧敏的“欧风美雨”专栏,介绍西方新知,富有知识性;老马交的“濠江怪人录”系列,记人叙事,充满澳门风情;瓦风领斋主、学弹居主等执笔“妙语连篇”专栏,风趣幽默,富有方言特色。七十年代,澳门散文作者开始摆脱激进思潮的影响,逐渐放弃过去浮夸的文风,普遍重视生活中的真实感觉,将眼光投射到现实生活的反映上。七十年代中期,澳门报刊上散文专栏品种骤增,除了知识小品、艺术小品等专栏外,生活散文也日益增多。如1976年开设的“望洋小品”专栏,作者包括鲁茂、叔华、杨明、方菲、陶莎、夏耘等;1978年有丽莎的“八妹手记”,林韬、易枫的 “余韵”,航青的 “生活素描”,鲁茂的“单刀集”; 1979年有徐敏的 “闻见录”,鲁茂、陶里等人执笔的“斗室漫笔”等。七十年代末澳门的散文比五六十年代的散文水平有明显的提高,内涵较为深刻,同时也为进入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澳门散文创作的飞跃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
进入八十年代,澳门社会发生了一些重大变化,为澳门文学走向自觉提供了良好的环境:
1981年10月,东亚大学开办,设有中国语言和文学专业,它结束了澳门没有高等教育的历史。
1983年3月,以东亚大学中文系师生为主,成立了旨在提倡中国文化的“中文学会”。
1983年6月,秦牧访问澳门,与东亚大学中文系云惟利博士、《澳门日报》总编李成俊、副总编李鹏翥等座谈,建议澳门应该创办自己的纯文学刊物。
1983年6月30日,《澳门日报》的纯文艺副“镜海”出刊,这是澳门报纸出现的第一个纯文艺副刊。此后各报的综合性副刊也开始增加刊登文学作品的比重,澳门文学创作开始活跃起来。
1984年3月29日,在《澳门日报》主办的“港澳作家座谈会”上,由澳门移居香港的诗人韩牧呼吁建立“澳门文学”,给澳门文化界带来很大冲击。
1985年1月,云惟利主编的“澳门文学丛书”出版,包括东亚大学中文系学生的散文合集《三弦》等5种,这是澳门出版的第一套纯文学丛书。
1986年1月3日至6日,由东亚大学中文学会主办的“澳门文学座谈会”在澳门召开,来自韩国、大陆和港澳的作家学者,就澳门文学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展开了讨论,会后出版了《澳门文学论集》。
1987年1月,澳门笔会成立,成员几乎包括澳门所有的文学界人士;由笔会主编的纯文学刊物《澳门笔汇》于1989年创刊,这是澳门最有影响的一个综合性文学杂志。
从以上澳门文学发展中的重要事件,可以看出八十年代以来,澳门教育的发展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生力军,新生代作家生于澳门、长于澳门的人生经验,使他们的作品自然植根于澳门的文化土壤里;澳门开始出现了独立的文学社团和纯粹的文学刊物,改变了以往澳门文学在很大程度上对香港的“寄生”状态,澳门文学开始建立自己的形象。在年轻的“澳门文学”中,散文创作队伍最为壮观,包括李鹏翥、徐敏、鲁茂、陶里、胡晓风、 林中英、林蕙、 梦子、沙蒙、郑妙姗、穆欣欣、懿灵等四五十人。同时,澳门的散文创作,品类丰富多彩, “成绩较之其他体裁的创作要高”。 澳门散文风格多样,粗略划分,以下四类比较引人注目。
第一类是反映澳门风土人情、富有澳门地方色彩的散文小品,代表作家有李鹏翥、徐敏、鲁茂等。李鹏翥著有《澳门古今》,内收二百多篇风物掌故小品, 集澳门历史、文化、胜迹之大成。 作者熔历史、地理、风物、景观于一炉,寓知识于趣味之中,全书像一座精致的画廊,展现了澳门独特的丰姿和情调。徐敏的《镜海情怀》,内收120篇小品文,以清澄朴实的文笔抒发了浓浓的澳门街坊之情。如他在《澳门新八景随想》中写道:
如果把澳凼大桥譬喻为一个人,在我的感觉中,它不像粗豪魁梧的大汉,却似纤巧玲珑的姑娘,散发诱人的魅力,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喜欢欣赏她那潇洒秀美的丰姿。我曾经在雾中步过大桥,远近一片朦胧,仿如腾云驾雾,真的飘飘欲仙之感;当雾散了,又像立在虹上,俯瞰大海景色。晚上,桥灯吐亮,如珠连串,给濠江夜空增添璀璨光彩。
李鹏翥在该书的序言中指出:“作者是土生土长的老澳门,踏遍了这个小城的大街小巷,目睹古旧的市容逐步走向现代化。他以老记者的敏锐观察力,透视澳门的沧桑,作品地方色彩浓郁。他怀着充沛的感情,倾注进 《我爱这小城》、 《爱在小城》中,他对街巷的感情,大桥的遐思,黑沙的怀古,渡轮的回忆,路标的趣话,拆楼的联想,以至灯火的憧憬,在在洋溢着关心小城的变化,讴歌小城的发展的感情。”鲁茂著有《望洋小品》,字里行间洋溢着一位老澳门的本土情怀。他在解释散文集的取名时说道:“因为澳门一地,有东、西望洋山的胜景, 虽不属崇山峻岭, 但亦有茂林修竹,配合了日益发展、 朝气蓬勃的都市新貌, 可算大自然与市民勤奋创造力的和谐结合。而本集中选入的小品,大多又是以描述和评议澳门人、澳门事为题材的,因此,为了点染地方色彩,故以‘望洋’为名焉。”此外,林中英的《人生大笑能几回》中也有一系列“怀旧”之作,如《土地神·土地诞》、《街道·在回忆中》、《风筝》、《屐声踢踏》等,在忆旧中酿出浓浓的温馨情感,把一个土生土长的作家对这座“多情城市”的爱怨喜忧之情淋漓尽致地抒发出来。
第二类是感世忧时、针砭时弊的杂文,主要作者有胡晓风、鲁茂等。胡晓风以东方一羽和南宫燕两个笔名在《华侨报》上开设的“横眉集”和“低眉小语”专栏,题材精,构思巧,开掘深,如《妓女·老鼠·贪污》、《相逢莫问开工事》、《市政厅应否受检控》等杂文力作,对澳门社会发生的重大事件,都能及时反映,或弹或赞,或褒或贬,毫不隐讳自己的观点,深受广大市民欢迎。鲁茂一直从事教育工作,他的杂文带有明显的社会责任感和知识分子使命感。如《过时失效》一文,作者从许多药丸药水注“过时失效”谈起,联想起当今学生的学习情况:许多学生都是考试前两三天才开始“冲刺”,甚至在进考场前临时抱佛脚, 据说若是提早温习, 便会因久忘掉而“失效”。作者由此有感而发,认为现在学生的成绩是打折扣的,“原因就是由于如今有些学生,为了应付填鸭式的教育和考试,只好采取死背硬塞的强记方法,而不求理解和发挥独立思考、活学活用,难怪吸入的知识不能巩固”。又如《此曲只应天上有……》,则是揶揄流行歌曲词不达意、胡乱拼凑的情况。作者说现在流行的歌词比“天书”还难懂,只好感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他开玩笑说:“假如我造一句‘努奋实想、眼一光丈’,你明白么?照那些流行曲的写法,却可以化解为‘努’力‘奋’斗‘实’现我的理‘想’,‘眼’前呈现‘一’片‘光’芒万‘丈’。服未?”作者在幽默、风趣的笔调中掺入淡淡的讽刺。
第三类是侧重抒发自我情趣的散文,主要以女性作者为代表。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女性散文在澳门文坛崛起,它的标志是《七星篇》的出版。“七星篇”原是澳门八位女作家林蕙、沈尚青、林中英、丁璐、梦子、玉文、懿灵、沙蒙联合在 《澳门日报》 上开设的散文专栏,1991年星光出版社推出《七星篇》,第一次集中地展示了澳门女性在散文创作方面的实力和个性,正如大陆学者钟晓毅所指出:“澳门的女性散文园地里确实蕴藏着一种力量,因固守着寻常形态的人情物理而焕发出一种普通的人性人情的魅力。”林蕙的散文在继承中国散文传统的基础上,追求飘然脱俗的风俗,她常常借着对大自然的观赏,于山水之中寄托对生命、人生的了悟。《如花二题》一文,作者写到踏足园林时, 意外地感受到树上繁花满枝、 地上落花满铺的喜悦,她爱树上的花,爱它以生命中的最明艳的璀灿,把春光燃烧得如此美丽;她也爱地上的落花,爱它凋残萎地后仍作最后一次点染人间春色;身置其中,作者顿然领悟到“怎得生命如花”。林中英以细腻的笔墨,温婉风雅的文采,将女性对人生的观察、透悟一层层剖析而见力度和深刻性, 是澳门女作家中极为突出的一位。她在 《女人情结》系列散文中,刻划了中年女性“到了四十这个门槛上才有摧心刻骨的体会”。如她提出做个既吸收男性气质优点又不抹去女性色彩的“中性人”:
中性人的女性魅力虽不会荡然无存,但若然留恋的话,不免仍要伤逝,独立自信果敢的崛起,自然使柔媚、娇怯、让人爱怜的楚楚动人丰姿失色,这是以一换一的代价。但中性人是以女性的底色来吸附男性气质,使女性气质丰富、复杂起来,转化出一种清新、明快、刚健的风致来,成为中性魅力。
有人评论说:“林氏散文具有达观、宽容、慈慧的情思,同时不失进取之心, 淡泊而不淡漠, 实在而不刻板,这种中年的思绪、中年的飘逸、中年的智慧、中年的知趣在其作品中表现得清新明快。”青年一代的女性散文有迥异于中年的地方,她们较少描写生活琐事,她们的个性更突出富有青春的朝气和激情。梦子在《疯了的壮举》中说: “我颇喜欢干些突如其来的事情, 倒厌恶于循规蹈矩的刻板生活。”“要活得开心,偶尔还是需要疯了的壮举的。”这种生活姿态与中年的稳妥和安定截然不同,在她们身上少了那种久经生活历炼而具有的人生智慧,而更多年轻人的生命冲动。郑妙姗对徐志摩诗歌的感受极具个人化,她在《文字恋爱与自杀意识》一文中指出:“初次读到徐志摩诗……,就触动起这潜藏已久的死的幻想,也触起我的一个主意,继续去搜寻这类很具杀伤力的诗,为的是,每逢看它们的时候就连带生出一种快感,一种激起的对死亡的强烈要求就如临死亡之境,何其凄美,也许这种感觉要跟吸毒有些相似”这种极端化的感性表述和彻底私人化的感觉与中年女性散文的平衡美感和落到实处的生活感悟颇为不同。
第四类是注重散文艺术形式上的实验和创新的探索性散文,代表作家有陶里、 沙蒙等。 陶里的实验性散文收在《静寂的延续》一书里,他的这些散文常采用主观描写、时空错动、超现实主义的梦幻想象等手法。 如《落日时分》意识流动, 情境大开大合;《珠江水流时》时空错动,感觉幻化;《幻》和《奇梦录》则是超现实的幻梦描写,显得更加诡异迷离;《追踪》和《葛布》借用武侠小说的形式,既神秘又颇具阅读趣味。沙蒙的散文继承了其父陶里的实验探索,在艺术方面的追求上更凸显青年一代的开放意识和创新锐意。《一堆东西》表现的是现代主义的经典主题--人的异化:“屋子好空好大,把我压缩成墙角的一堆东西。一堆东西,对,一堆东西。我在脑子搜索了好几遍,才找到一个如此贴切的词。至于是怎样的一堆东西?如何的东西?我想是没有形态,没有意识的生物。一堆。倒塌的金字塔,打翻的麦片。”自我的异化、分裂、破碎通过作者既抽象又具象的描绘深刻地呈现出来。《木马》把无标点的诗性文字和奇怪的数码无理地拼贴在一起,构成一种后现代型的新散文文本。《鸟人》是一篇充满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散文:
好像醒了,又好像没有。朦朦胧胧,迷迷糊糊,看不清也记不起什么,只觉星空在我眼前掠过一个又一个夜。我在永无止境的时空隧道里飘飘。
哇啊——哇、啊、啊、啊——
像人又不像人的哀叫在我窗外响起。哇啊——哇、啊、啊、啊——我以仅有的力气把头转向窗口,只见窗门上停了一件很大的物件。房内漆黑一片,但我看见它有一双好大好大的翅膀,翅膀浴在星辉里,闪闪发亮。
“你是——?”
它拍拍翅膀飞了进来。
“鸟人。”
“你--不是消失了吗?在那个夜里……”
“是你叫我再归来——”
“我?”
“嗯,你在每一个空间里寻找我,所以,我回来了。”
“我?”
鸟人拔下两根白得发亮的羽毛放在我的手上,说“这是你问我要的,送给你。再见你时,它便属你。”
哇啊——啊、啊、啊——鸟人带走了哀叫声。
……
沙蒙的散文实验是澳门文坛走得最远也是最极端的。
进入九十年代,澳门散文题材和风格更为广泛。与台港的散文发展趋势一样, 澳门散文随着城市经济的起飞, 迈入一个新的发展空间,在继承传统的同时,渐渐呈现出开放性、前卫性和多元性。
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