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

朱篱

为了搭建给车辆躲避暴雪的大棚，我们颇费了一番功夫。有一天上午突然狂风大作，呜呜的声音像尖利的沉重的抽搐，撕破蒙特利尔寒冷的空气。我们的大棚还未搭好，风鼓起门帘，我透过窗户看见它就像一艘帆船即将启航向对面冲去，我担心好不容易搭起来的支架就要断裂。然后我看见住在对面的老头从他家里冲出来，一个人在寒风中奋力将已经被风刮出院子几米远的大棚往回拉。住在斜对面的意大利老头也突然出现。我们一起在呼啸的风中用绳子捆扎大棚，风很大，穿透脊梁。我担心老头的身体会不适。他已经80多岁了。老头却说邻居之间应该互相帮助。

后来房东和我们一起在夜里终于将这大棚搭好，固定结实。寒冷把阳台的白色栏杆冻得冰冷。夏日里长得枝繁叶茂不可收拾的圣女番茄已经变成一簇僵硬的金黄色雕塑，和栏杆紧紧纠缠在一起。我站在那里看男人们在夜色中劳动，听见我儿子在棚子里兴高采烈地尖叫。突然想起少年时代在重庆的生活。冬天，人们在室外的大棚里吃火锅。还有路边的烧烤和卖麻辣串的摊子，也纷纷搭起蓝色的塑料大棚。刺骨的寒风里年轻人们围住一汪橙色的炉火焦急等待，搓手、跺脚。灯光氤氲，火锅煮起的香喷喷的白色雾气在黑而深远的夜色里淡淡闪烁。

有时候我们剪刀石头布，谁输了谁出门买串串。我一个人在深夜端着热气腾腾的串串，完成任务往回走，感到热闹的串串摊子在身后越来越远，周遭越来越安静，校园里的高大的法国梧桐黑魆魆的，没有人的足球场只听得见风穿过竹林的声音。有一次我远远看到在路灯下告别的情侣，两人都把手插在裤袋里，也不说话，也不走。

重庆是一座笼罩在水雾里的城市，我们站在长江大桥上看桥下嘉陵江中突兀的怪石，看见浑浊的江水拍岸。我们看不清楚江对面的城市。我们乘坐公共汽车在山城里孤独翻越，看见早春的油菜花黄，淡淡罩染远处的小山坡。重庆在雾中延伸，我们一直没有彻底看清楚这座白茫茫的大河岸边的古老城市。

所以我突然很想吃火锅。在蒙特利尔，冬天刚刚到来，傍晚我突然决定做火锅。我们急急忙忙去唐人街买材料，我们在车里大嚼一种广东顺德产的花生糖止饿。儿子睡着了又醒过来——终于在夜里9点钟的时候，一切准备就绪，我们把桌子搭在厨房里的落地窗户前。开始吃火锅了。窗外的深蓝色透明的夜像遥远的水墨画默不作声。我幻想我们可以给每人一个取暖器，然后围住炉子，在室外，在后院的大棚里——吃火锅。那样是可行的？就算在零下14度的寒冷中？.——有一天对面的老头告诉我去年蒙特利尔冬天最冷是零下14度。早晨，秋天的太阳还很温暖，他长满老人斑的手把住自家的门框，依靠在阳台上用一种十分难懂的鼻音很重的魁北克法语跟我讲魁北克人如何度过漫长的冬天。——“在这种寒冷里我们很有可能一不小心把自己的鼻子弄断。”他一边比划一边兴高采烈的形容。

而魁北克有一大片土地属于因纽特人，这些在一万年前跨越冰封的白令海峡，传说中是从中国北方来到美洲大陆的矮个子的黄种人，冬天住在用冰块搭建起来的蒙古包一样的igloo里。——偶尔，比方说当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抬头看见窗外在远方没入地平线的天空，突然开始幻想这种极地之冷——某个下午我们在公交车站等车，狂风大作，情急之下我连忙用一条给儿子在幼儿园睡午觉用的毯子，将他从头到脚裹了起来。一位和蔼的讲英语的白人老太太走过，笑问我们是否已经准备好去过因纽特人的生活？

一开始我真的担心我们将遭遇因纽特人所承受的那种可怕的寒冷。后来我发现蒙特利尔的冬天甚至比上海要舒适。因为在这里我们呆在温暖的室内，有充足的暖气和加装了保温层的墙壁。星期六的黄昏我们半躺在地毯上发呆，因为想起去年在上海度过的冬天而大笑不止——那时候一样很冷，却又没冷到让懒惰的我们积极行动去买取暖器，所以我们只好一吃完饭就爬到床上盖着被子看书，来度过冬天夜晚的寒冷和寂寞。

此时此刻，在蒙特利尔，窗外的树木只剩下线条琐碎的线条。我们躲在厨房里一边喝红酒一边等待晚餐的火锅准备就绪。盛夏里被遮掩的邻里的房屋已经完全呈现出来，在室外凛冽的淡蓝色的寒气中——夏天的时候他们显得那么神秘。碧绿的树而今彻底脱落宽大的叶墙，只剩下一大片密密匝匝伸向天空的灰褐色枝桠。而后我们吃火锅，我们缓慢的喝酒，为了消遣我们决定轮流朗诵早已被我们遗忘的中国古代诗歌——倘若我们尚能够忆起。就像进入时空奇幻的太虚，我们剥开记忆的壳像跳水那样突然沉入一生最不可挽回的思念。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而后我突然看见窗外路灯下扬起一片片飞雪。一开始我不清楚那是什么。后来我说下雪了。我们继续我们的朗诵，我们沉醉在一种时光不复来的恬静失落中。

最后，我们终于打开门来到室外。站在冰冷地、冷得刺骨的阳台上，我们看见蒙特利尔的第一场雪。已近午夜，人们的院落寂寂无声，大雪落在草地上，在淡黄色的路灯映照下，就像冬天的早晨静静留在菜地上的白霜。

男人们接着留在阳台上抽烟，我带着儿子正要进屋，却突然看见对面的老头，他一个人坐在没有灯的屋子里。——从我们的阳台上，借助路灯，我看见他从摇椅上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然后他来到窗前，站在那里，静静凝望着大雪。

杀破狼

读后感：冬天的寒冷更容易让人想起温暖的故乡？故乡的冬天其实一样冷，感觉温暖的应该不是它的气温。

btw，都下雪了，冬篱头像里的mm不要穿件衣裳吗？

那时枫叶

很美。。。

feiyu12s

很唯美的文章！没华丽的辞藻，但朴实中滴滴是真情！

dancingpenguin

很唯美的文章！没华丽的辞藻，但朴实中滴滴是真情！
feiyu12s 发表于 2010-11-2 1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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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感！

导盲犬老Q

强烈建议楼主出本散文集....

芭芭爸爸

与楼上的同感：）

annelala

好美好~~~~

Jessica118

好文章！朴素中见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