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朱篱

中午的太阳炙烤大地，我带着儿子在院子里游泳。光溜溜的身子在最灿烂的骄阳里穿梭，时而有梧桐树荫笼罩在他身上，像绸缎上的暗花闪闪发光。他拿着高压水管在院子里兴高采烈的四处喷射，把我的衣服也弄湿了。我本来打算坐在树下看看书，但他完全打乱了我的生活。准确的说，自从我怀上他的那一天开始，我的生活就被打乱了。作为一名标准的无所事事的懒惰的四川人——在为人母之前，我从来没有打算过离开我的国家。那里有绵延起伏的崇山峻岭，夕阳勾勒出大山的影子，在深秋的天空下宁静又庄严。我比任何人更加深爱这种情景到了不可言说的地步。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种感情难以启齿。不切实际的爱令人惭愧。有时候我向往一个人生活在大自然里，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像陶渊明那样终老一生而不受尘世干扰。
毫无疑问，对于现代社会，我的所有的这类感情都显得很幼稚可笑，我始终觉得羞耻，仿佛自己正在偷偷干一件迟早要沦为笑谈的蠢事。
好吧，我实在无法确定我们是否真的有必要离开中国。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不确定几年来中国政治和由政治引起的社会问题、社会事件是否真的像我们曾经以为的那样不可饶恕。我们所认识到的，是否就是事情的全貌。毫无疑问，我们都生活在一种无法摆脱的亚洲的自卑性里面。从这种角度出发看问题，很难想象是公正的——我的意思是，对自己的国家的公正。我想我们很可能本能地贬低自己，抬高他人。
前几天偶然看到一句话，大概意思是，如果你改变你的语言，你的灵魂也将随之被讲这种语言的人的灵魂所替代。很显然，在一个举国学英语，以英语作为衡量大多数能力的标准的国家，我们自己的灵魂始终处在一种颇为卑贱的位置。那也许正是我始终对自己终老山林的梦想感到羞耻的真正原因。
我们都在站在悬崖边诀择。整个下午我都在阳台上看书。很多年前在广州，有一个朋友送给了我这本《梵高书信集》，一直没看，大概是因为自己觉得这种书本有花边新闻之嫌。离国之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喜欢看了。才发现原来梵高是一个很善辞令的人。他的某些描写十分生动有趣。又发现，原来梵高会至少三种语言，英语、法语、德语。虽然实际来说，这三种语言并没有十分显著的差别——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不像中文和英文之间的差别那样明显。
离开中国的日子过得很快。一开始我们担心找不到幼儿园，就在我们播种的番茄刚刚结出淡绿色的果实之时，我的儿子也顺利的进入了一家幼儿园，开始了他自己的独立生活。有时候想起来他早晚要离我而去，心里不免颇感无聊。
夏日的早晨阳光温驯，我一个人沿着ANGRIGNON公园边的小河走路回家。我不喜欢ANGRIGNON这种人为修建的整齐的大公园，她令我感到陌生和压抑。你知道，我始终觉得像小时候买票去公园那样，没有享受的感觉，只觉得应该多逛一点，到处都逛逛...所以很累。我喜欢ANGRIGNON马路对面的小河，河岸野生的花卉在阳光下随风摇曳，繁茂的野葡萄疯长，爬满生锈的铁丝防护网。淡蓝色的矢车菊和明黄色的大蒲公英生长在一起，色彩明亮又悦目。我走过喷着911制造者拉登头像涂鸦的步行桥，桥边的水泥已经大片破损，露出结实的钢筋。报纸上说，连接印第安保留地和蒙特利尔城的MERCIER大桥去向的桥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从这个洞里，人们甚至可以看见圣劳伦斯河的河水。
被政治抛弃的蒙特利尔处处透露出破败和悲伤。人们在烈日下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喝啤酒。野蔷薇覆盖了整整一面向阳的墙壁。正午的阳光烘烤着密不透风的花朵奄奄一息，空气中弥漫着足以使人遗忘所有前世今生的梦幻般的绵密芳香。

某个周末的傍晚，我们一起企图穿越PONT MERCIER，去对面的密林里寻找美洲大陆最古老的主人印第安人。传说那里的黑森林里有屋顶上装饰着熊头标本的、破旧的印第安人的房屋。然而除了几个颇为常见的印第安人戴着羽毛的图标，比蒙特利尔便宜几十美分的免税加油站以及免税商店，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可以称之为印第安痕迹的东西，更毋庸提及印第安文明。这里稍显破败，然而与一般的城郊并无二致。汽车在狭窄的公路上行驶，透过车窗玻璃我突然看见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印第安男人站在一个小池塘边和另外一个白人男子聊天。虽然他也穿着白人的衣服，但他那来自他的亚洲祖先的黄皮肤和黑头发，依然透露出他的印第安人身份。两人站在黑魆魆的小树林的边上，平淡聊天的样子却使我一下子想起来他们的先辈们——来自英国和法国的白人，是如何杀戮和欺骗这个追随迁徙的水牛群的足迹在大地上游牧的民族。
我们路过一个加油站，为我们服务的是一个沉默的少年，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希望和失望，只是一种恬静的悲哀。我无法判断他究竟是否印第安人的后裔，只是觉得他的目光不像常见的西方小孩那样开朗。我们在车里等着他给我们加油，后来我们在那里的印第安人小店里买了一整条免税香烟。价格只相当于蒙特利尔市里一包烟的价格。因为这里不但免税，还没有烟草管制。
我们企图开得更深更远，我们想看到真正的印第安人的世界。最后我们只是看到了一望无际的田野，整片整片的玉米地一直绵延到暮色尽头。黄昏已尽，太阳不再散发光芒。黑夜像丝绒融化在大地的暮色里。

这里的地貌与中国并无显著差别。当我穿越ANGRIGNON河上的小桥，有时候望着河水，在正午的阳光下如同碧绿色的镜面。河岸的藤本植物丰满的身影倒映在水面上。炎热。一时间我又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中国。一时间又会淡淡失落。
而暴雨常常在一天的尽头降临蒙城。天空突然阴云密布。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美丽柔和的蓝灰色里，天际树影婆娑。最刺目的金黄色阳光从云海之中的空洞奔涌而下，顷刻雨水灌注大地。我喜欢这种剧烈卷动的云层和雷雨的轰隆声，仿佛只有在自然的咆哮中，我们躲在自己的屋子里，才会遗忘所有的不可挽回的得到与失去。

暴雨将儿子的中国制造的充气塑料游泳池注满清甜雨水。阳光下，水面上的塑胶小船纹丝不动，这小船同样是FABRIQUE  EN CHINE。社区法语的老师是一个典型的魁北克妇女，从不掩盖她对中国制造的厌恶之情。在课堂上，她给我们介绍大蒜，然后说我们应该购买魁北克本地产的大蒜，而不是来自中国的廉价的大蒜。也许这位女士还没有意识到，她身上的所有衣服，有标志的或者没有标志的，她所使用的每一样东西，都很可能有中国制造的成分。加拿大和美国已经离不开中国制造。虽然他们十分不情愿。因为中国有廉价的劳动力，这就注定了在同等价位上，中国制造的东西将更好。加拿大人总是喜欢抱怨中国制造的质量问题，忽略自己之所以买了有质量问题的中国制造，原因仅仅在于贪图便宜。——问题在于，如果他们购买了没有质量问题的东西，他们就不会去关心这是不是中国制造。实际情况是，从IPHONE到厨房里的洗洁精，从昂贵的奢侈品到日常生活里最不可或缺的廉价的小物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离开中国制造。
另一方面，毫无疑问，也许正是由于中国制造，我们最终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因为那里的天空布满烟尘，河水不再甘甜。古老而肥沃的土壤被各种化学废料充斥。而我之所以放弃生活中的一切不切实际的梦想和希望最终来到地球另一端的魁北克，也是因为我无法想象我的儿子将在一片被严重污染的土地上长大成人——那将是我永远也无法原谅的愚蠢。

闲云

俺也曾经在ANGRIGNON公园同朋友们一道BBQ，呵呵。楼主是个文人哟，很能感悟生活。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如苍狗。古往今来同一时，人间万事无不有。

depon

太生活了

tanse

一种语言就是一种思维方式,至于覆盖,这是不可能的,和语言无关,不是语言的结果,我这么认为.对了,我现在找不到qq上哪个是你了啊.和我说句话吧,我就可以找到了.

Ruibin

无题作纸雨为墨。。。

wosummer

哇噻，都是大师级的

那时枫叶

唉，很久没有心情没有时间写东西了。。。LZ请珍惜这份宁静，多创造多分享啊。。。

导盲犬老Q

LZ学文科的啊，。。。写的很美，
对学文科的女人又爱又恨。。

平儿

LZ学文科的啊，。。。写的很美，
对学文科的女人又爱又恨。。
导盲犬老Q 发表于 2010-8-4 1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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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文科的男人，才叫人又爱又恨呢。

亦汐

写得真好~，非常喜欢楼主的文字！

看到下面一段，也构起了我的同感。

社区法语的老师是一个典型的魁北克妇女。从来不掩盖她对中国制造的厌恶之情。在课堂上，她给我们介绍大蒜，然后说我们应该购买魁北克本地产的大蒜，而不是来自中国的廉价的大蒜。也许这位女士还没有意识到，她身上的所有衣服，有标志的或者没有标志的，她所使用的每一样东西，都很可能有中国制造的成分。加拿大和美国已经离不开中国制造。虽然他们十分不情愿。因为中国有廉价的劳动力，这就注定了在同等价位上，中国制造的东西将更好。加拿大人总是喜欢抱怨中国制造的质量问题，忽略自己之所以买了有质量问题的中国制造，原因仅仅在于贪图便宜。——问题在于，如果他们购买了没有质量问题的东西，他们就不会去关心这是不是中国制造。实际情况上，从IPHONE到厨房里的洗洁精，从昂贵的奢侈品到日常生活里最不可或缺的廉价的小物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离开中国制造。
另一方面，毫无疑问，也正是由于中国制造，我们最终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因为那里的天空布满烟尘。变得无法生活。而我之所以放弃生活中的一切不切实际的梦想和希望最终来到地球另一端的魁北克，也是因为我无法想象我的儿子将在一片被严重污染的土地上长大成人——那将是我永远也无法原谅的愚蠢。朱篱 发表于 2010-8-3 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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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小镇买一堆纪念品回国，5个东西几乎是没有一个可以顺利读码。收银台的西人妇女倒是不厌其烦的重复着读码的这个动作。我盯着东西喃喃说道：“MADE IN CHINA"?话音未落，抬眼竟看到西人妇女无奈的笑容“you are right”.........

和楼主有同感，很喜欢并且享受那份宁静

yj_star

有幸拜读

亦汐

一直没有时间整理照片，今天看到此美文，不禁提起了我的兴致。这是从蒙特利尔去魁北克的沿途风景，拿出来给楼主配上些插图吧：


雨后的圣劳伦斯河



暴雨常常在一天的尽头降临蒙城。天空突然阴云密布。





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美丽柔和的蓝灰色里，天际树影婆娑。

robert.sun

中国很多事情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到头来人财两空，剩下一堆垃圾。

朱篱

谢谢亦汐 的配图~很漂亮。

谢谢各位的美誉。

我不是学中文的。。。

hxj34

很喜欢你的文字。也希望以后我能来到蒙城，切身感受你说写的这些。

小布布

散文大家风范。

aokilinda

很美，准备去看看。。。。。。。。。。。。

ahorse

哇，是老乡啊！

西行漫记

极力想用平实的笔调隐藏内心强烈的情感，然而还是掩饰不住，楼主应该可以写出传世作品来。

老贾

哎。。。 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