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三年，有些心得 ……

土著狼

                       （五）



是的，那一年，那一天 一一 那一天的第二天凌晨 …… 十九岁的黄君，死了。


他没有吃耗子药。他用两年前打背包下乡的军用被包带，把自已孤零零地挂在知青户的门头上 ……


与他分手的那天晚上，醉眠于文化馆桌子上的我，被一阵轻柔的小提琴声唤醒；揉开惺忪醉眼来到窗前，只见月光分外皎洁，远处的田野村庄在琴声中安睡。


琴声是从县宣传队宿舍里传出的；拉的是刚上映的朝鲜彩色宽银幕故事片《金姬和银姬的命运》插曲 ； 拉了一次又一次。哀怨的琴声，如泣如诉 ……



影片中的金姬和银姬，原是对生于韩国的双胞胎姐妹。在三八线上，一位进步画家抱着姐姐小金姖投奔北朝鲜，回到了慈父将军的温暖怀抱，最后变成一大美女歌唱家，过着幸福的生活；而妹妹银姬，则流落在水深火热的南朝鲜，沦为性感的酒吧歌女；她受尽凌辱，最后被打成残废，比“卖花姑娘”还惨 …… 这就是命，这就是运 ！全看画家在那一瞬间抱中了谁、把她抱往哪里 一一 看完电影，很多人都这么想。



谁把我抱来这个国家 ？谁把我生在这个时代 ？是我的领袖、还是我的父母 …… 你们吃撑了不是 ？我的前途在哪里 ？命运又是什么  …… 茫茫然。


黄君的吉它，孤独地靠在墙边。它主人的命运，又将如何 ？


尽管黄君事先向我透露过他想自杀的信息，但怎么也想不到会那么快 一一 当我随着琴声、对着月光感叹命运的时侯，他己经将自己骑士般的诺言付诸行动了。他永远不需要考虑、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命运”了 …… 农村这片让知识青年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是他十九年苦难人生的最后一站。


他为什么要死 一一 我千百遍的问自己。其实，这么简单的问题，根本用不着千百次地去苦苦寻求答案。当一个人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的时侯，死无疑是一种最彻底的解脱；一了百了 …… 这就是唯一正确的答案。



我相信，黄君也曾多次推断过“生”的后果 一一 受尽种种折磨后，不得不把自己的同伴交待出来；然后，案犯们一个咬一个、咬出一大伙，然后，枪毙的枪毙、坐牢的坐牢 …… 己经发生过的无数事实证明，这绝不是自己吓唬自已的瞎猜。若不是那幅要命的漫画在吴君手上，以黄的性格以及所经历过的人生风浪，他决不会脆弱到有点风吹草动、就迫不急待地去主动去寻死。在我们惨烈的记忆里，因为一幅画、一本书、一支曲、一首诗、一页日记、甚至一句话而被逼上死路的事例，多不胜举；实在用不着再去一件件翻出来。没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们，没事去看看那些封尘的文革回忆录，就什么都清楚了。




（ 待 续 ）

土著狼

黄君死后，我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才明白“我黄某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到我就为止” 这句君子遗言，是如此的侠义与厚重，如此的无畏和勇敢！那天，他往返百里到县上来找我，把心爱的吉它送我，是与我作最后的诀别；他用自己的青春与生命，捍卫了对朋友的信义、友谊、以及自己的人生尊严 …… 他是我生命中永恒的英雄！


可是，对我们整个县的知青圈子来说，黄君如同若干位知青自杀者一样：像一阵风、一泼雨、一颗星，吹过，洒过，划过 ……


黄君死了；吴君进了局子，两个多月无任何音讯，我们也无从打探；余下的三名幸存者，天天受着恐惧的煎熬，在痛苦不安的岁月中苟且偷生  …… 我们还活着，顽强地活着，没死；也暂时没进去。活受罪。


为了不引起怀疑，我们仨不敢再有任何来往。我结束了两个月的绘画创作，草草交了作品，立刻返回生产队拼命地干活，与贫下中农套近乎，猛发烟给他们抽 …… 似乎这样，才有希望抓到一根稻草、从无尽的深渊中挣扎着爬上来。那段时间，我神经质地注意着村民们对我的表情；若跟往常一样有说有笑，则说明一切正常；要是有人避开我小声议论什么，我仿佛便要崩溃，感觉大祸即将临头。


时隔几十年，到现在我还想不通：一个十七岁的楞小伙，居然对痛苦和恐惧，有那么大的承受力；我没有逃跑，没有发疯，也没有上吊，更没有主动去坦白出卖朋友，以争取党和人民的“宽大处理” ……


夜晚，山村静得可怕。白娘子无声无息地从空心木柱中溜出来，在栋梁上慢悠悠地游走，最后消失在瓦椽下面 …… 她出去透气、找吃的。这条白蛇活了很多年，村里许多人在土改时就曾见过她，但谁也不敢公开说出来，更不敢去伤害这条住在寺庙里的蛇。村里的老人们说，谁见了这白蛇，就会有麻烦；自小喜欢《白蛇传》的我，做梦都想当许仙、享艳福的我，当然认为这全是文盲老头的瞎扯。我还从水库钓来几条鱼，养在寺院的水井里，这样就有了众多“小青”。可眼下，大难当头，莫不是我与白娘子同住一屋，三天两头见到她有关 …… 宗教也好，迷信也好，都是在人万般恐惧的背景下产生的，我不信都不行了。每逢撞见白娘子，我就忍不住暗暗祈祷：白蛇啊白蛇，你要真是精灵，请保佑苦命的许仙吧 ……


猜我当时最怕什么 ？ 一一 最怕有人上门来找 ！队长叫我出工，妇女们叫我帮她们画绣花图案，只要一叫，一找，我心里都要慌一阵，犹如惊弓之鸟 …… 于是每天收工回来，把山门一栓，再用木杠顶死，对自己说：地震都不开门！



越怕啥，越来啥。一天傍晚，下着毛毛雨；大门突然嘭嘭响个不停 …… 我心都快跳出来了！是不是像我们生产队长说的 一一 挨日跑不出高梁地呀 ！我好不容易定下神来，点燃一枝烟，心里想着死去的黄君，默默说着“朋友，咱们快见面了”一一 然后，木然地，把山门 …… 打开 ：


一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晴！


（ 待 续 ）

土著狼

《金姬和银姬的命运》插曲

土著狼

今天多贴一些

省得挨骂

羽球发烧友

刚下飞机，先顶。

Im-Julia

狼太酷了，今天写了这么多！

先顶了再看！

教授的粉丝太多，太心急。只是催的急了些，谁敢骂教授啊？

那时枫叶

不催不催。。。教授写得很精彩。。。

玫瑰金

表扬表扬，今天写了两段

白雪

听着熟悉的卖花姑娘的歌，细读着教授的用心血写的往事，感动！谢谢教授！

小e

“我黄某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到我就为止” 这句君子遗言，是如此的侠义与厚重，如此的无畏和勇敢！黄君用自己的青春与生命，捍卫了对朋友的信义、友谊、以及自己的人生尊严 ……
土著狼 发表于 2010-6-5 22:47

                               
登录/注册后可看大图

有人说自杀是懦弱的表现，我一直也很认同。但看到这里，我无法再继续讲自杀于懦弱划上等号~

dancingpenguin

有人说自杀是懦弱的表现，我一直也很认同。但看到这里，我无法再继续讲自杀于懦弱划上等号~
小e 发表于 2010-6-6 11:26

                               
登录/注册后可看大图

明月夜

支持一下有才情的教授！
“金姬和银姬”的音乐和画面和教授所描绘的那个夜晚那么的贴合。
睡眼惺忪，望向窗外，悲凉的小提琴声......
很震撼！
让我想起来英文中的两句话：
Those whom God loves die young.
Cruelty is the law pervading all nature and society; and we can't get out of it if we would.
后一句是哈代说的。

明月夜

那个时代相信给很多中国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老舍，上官云珠......
还在国内的时候，一次看电视，在总结建国以来的历史成就，提到老舍毅然回国，参加革命建设，真是莫大的讽刺，看得人心痛！

平儿

看得叫人好心痛 ……

土著狼

那个时代相信给很多中国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老舍，上官云珠......
还在国内的时候，一次看电视，在总结建国以来的历史成就，提到老舍毅然回国，参加革命建设，真是莫大的讽刺，看得人心痛！ ...
明月夜 发表于 2010-6-7 10:33

                               
登录/注册后可看大图

中华文明最墨暗时期

自公元1949开始。。。

何时复兴

不知道！

Ruibin

这个周末饱眼福了，枫情大家出手，尽是精品文章！

一杯清茶

当年好羡慕北韩人可以天天吃苹果(电影里).

月明

水深火热的南朝鲜。。。如今好像倒过来了吧。。都没去过

czm

我小时候是把《金姬和银姬的命运》当作恐怖片来看的，每次看这部片子基本上都是躲在椅子下面来看完的...

czm

那个时代相信给很多中国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老舍，上官云珠......
还在国内的时候，一次看电视，在总结建国以来的历史成就，提到老舍毅然回国，参加革命建设，真是莫大的讽刺，看得人心痛！ ...
明月夜 发表于 2010-6-7 10:33

                               
登录/注册后可看大图

连那些经历过万恶旧社会的洗礼、见识过“白色恐怖”的人都看不透、顶不住革命的洪流，可见革命的力量果然是摧枯拉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