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

我亦有亭

雨一直下不下来，阴沉的天，重重压在人心上，压得呼吸也游丝一样，断断续续的，生怕一个忽闪就接不上来。知了在窗外一声长一声短，没完没了地号哭，松树看得懂眼色，收拢了肢体，战战兢兢地沉默。“这鬼天，要下雨就下吧，阴沉沉的，非把人闷死不可么？”曼仪喃喃地骂着：一手拿了毛巾，不断擦试身上的汗水，一手拿了蒲扇，心急火燎地晃动。

女儿暑假去了她爸爸那里，生活的节奏一下就乱了套，本来之前计划得好好的，趁着一个人的时候尽情放松自己，约几个要好的朋友来家聚聚，彻夜长谈；或者是跟着朱朱的那帮朋友，一起去露营，爬山。想的时候是多么兴奋啊，好像生活从此可以属于自己，把以前想做而没做的事情都去做一遍。结果呢，女儿是走了，时间也多了，人却好似被抽去了骨头一样软在那里，百事不想为。睡不着觉，看不进书，朱朱来约，也是一会说天气热，一会说肚子疼地推三阻四，到后来终于明白：女儿很冤，平白地做了自己懒惰的替罪羊，自己经常说为了女儿这样那样都做不了，其实归根结底，是自己懒得去做，然后顺水推舟地拿了女儿来挡箭罢了。

汗出多了，渴得慌，曼仪赤着脚去厨房拿果汁，路过客厅的时候，在镜子里瞥见了自己的容颜。秀气的瓜子脸，丹凤眼，微微上翘的嘴和肉肉的显得稚气的鼻子，那是一张曾经也青春逼人的脸，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在五官悄悄地都挪了位，说不上哪里变了，只是整张脸给人的感觉就是变了，变得带一些形容不出来的苦意。曼仪在镜子前站定，两手托着腮帮子往上推，挤得眼睛周围都鼓起来，小猪一样，然后呲牙咧嘴地说：茄子，茄~~子。说了几遍，放下手，看着脸上的苦意少了一点，她才放心地退开，去厨房。

厨房里杯盘狼藉，下午朱朱过来两个人一起吃过饭的残局还没有收拾，桌上摆着曼仪重金购置的紫砂壶茶具，壶里是朱朱托人从台湾买来送给她的极品铁观音。看着茶具，曼仪一下子低落起来，她想起了朱朱刚才说的隔夜茶理论。
朱朱端起茶杯就会喋喋不休，且总结能力极强：她说：过了四十的女人就像是隔夜的茶，不管是什么极品，隔夜便没了价值，只能等着被丢弃，甚至连那些平时藏头掖尾的梗子货都比不上。朱朱说的时候还吃吃的笑，说完之后，眼神便迷离起来，拉着曼仪的手说：好闷啊，咱们去跳舞吧。

二十多年的感情了，曼仪了解朱朱，甚过了解自己。朱朱是那种敢爱敢恨的烈性女子，大学里轰轰烈烈地恋爱，却被双方家庭百般阻挠，到最后男子心神不定之下，车祸身亡，朱朱也黯然远走他乡。十多年来小姑独处，白天尚能描眉画眼，强撑笑脸，晚上盔甲卸尽，剩下的便只有一怀愁绪，逶迤遍地了。而自己呢？也好不到哪里去，年轻时不懂得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父母亲友帮着张罗来一个人，大家说好，曼仪也便没有异议，按部就班地约会成家，生儿育女，以为生活无非如此，闷则闷矣，但人皆如此。直到有一天，老公迷上了麻将，天天在外聚众，在家邀赌，最后跟她摊牌说感觉跟麻将西施志同道合，甘心为她抛家弃女，远走高飞。事已至此，曼仪也没什么好说的，爽爽快快地签字分手，要了女儿和房子。几年过下来，发现离不离婚，生活没什么两样，然后才发现原来自己真的是不爱他，也真的是一直不曾爱过啊。

她们最后还是没有选择去舞厅，而是去了一家欧式的酒吧。据说那是一家定位于中年男女的酒吧，装修的风格和选放的音乐都偏怀旧。刚坐下来，曼仪就觉得有人看她，目光一眼一眼地飞过来，蛛丝一样粘在脸上，令她觉得腻腻地不自在。她抬手去撩头发，装作不经意间地环视，轻易就发现了那个男子，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侧了身一边跟调酒师说话，一边眼神往她这里游走。

如果不是眼神太过张扬的话，曼仪说什么也不会注意到那个男子的，实在是太普通的一个中年男人：中分的头发，中等身材，微凸的肚子，深蓝色的格子衬衫，深灰色休闲裤，走在上下班的人流里，伸手一指，十个中年男人有六个都能是那样的形象，真正乏善可陈。不过现在，曼仪和朱朱都觉得烦闷，如果那人要过来坐在一起聊聊天，开心笑笑，也是可以接受的吧，曼仪在心里想着。

朱朱也注意到了那个男人，在桌下踢着曼仪，压低了声音说：有个不帅的凯子哥看中你了哦。应该为你恭喜还是惋惜呢？
曼仪剜她一眼：大庭广众之下，不要瞎说好不好？
朱朱便一脸坏笑：好吧，我瞎说，不是不帅的凯子哥，而是英俊的呆头鹅
你！曼仪想做生气的表情，一沉吟间，又觉得朱朱的形容实在传神，忍不住便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带开话题，问朱朱：你最近怎么样，还在跟小李子交往么？
“拜托，交往是专指男女朋友之间的关系，我跟他从来没有开始过，不敢当不敢当。”
“他不是对你挺好的么？”
“只是好有什么用啊？差距太大，没经过事情的小男生，一句重话就会眼泪汪汪的。在单位里被几乎所有人欺负，也从来不敢吭声。买个菜吧，为了省几分钱，倒是每天起大早赶早市，不厌其烦，还津津乐道地让我也去，我觉得我身上的雄性荷尔蒙都比他多，怎么跟他相处啊……”朱朱连珠炮地说完，还意犹未尽地不解气，一口干尽杯中酒。
曼仪在别人的注视下，行为不自觉地收敛，即便给朱朱逗得笑如花枝乱颤，也没忘记半垂下头，用手掩口。

朱朱起身去洗手间的时候，那个男子终于过来了，走到曼仪跟前：小姐，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一样的投缘，我们交个朋友好么？这是我的电话，有时间跟我联系吧。
话是八十年代电视剧里的老桥段，眼神中却尽是轻佻与邪魅，这种情形彻底摧毁了曼仪心中最初想着还能聊聊天的宽容，看着那张肉包子一样的脸，她倒足了胃口，恨不能就着手里的红酒泼过去。
男子不知趣地还想说些什么，朱朱过来了，瞧见曼仪的脸色，便料得大致，走上去拉起曼仪就走，边走边大声说：别赌气了，回家吧，武哥已经给我电话，再不回去，他会开车来接我们的。

回到家里，曼仪只觉得筋疲力尽的厌倦。作为女人，即使她能够从容应对生活，但心底深处，仍然渴望着被宠被呵护的完整，尤其是在知道自己不曾爱过以后，她更是希望可以有机会全心地去投入一次，看看爱情是不是像书上写的那么惊心动魄，那么刻骨铭心。只是人到中年再来挑选，可供选择的余地本就少，再加上门户，孩子等等因素，使得所有的感情在开始前都是算计，患得患失之后，交往本身就显得市侩，而味同嚼蜡了。如果真要这样的生活，对曼仪而言，那不过是重复她的过往而已，根本用不着再试，所以这几年，她一直固执地独行。

朱朱曾给她转述过好男人的“停车场理论”，说好男人就像好的停车位一样，都被别人的车占着，好不容易看到空出来一个，你不抓紧转方向盘，又被别的车泊进去了。 曼仪当时听着笑笑，后来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不过知道不等于能做到，抢占车位的行为，需要勇气加运气，这二者她都缺乏。

桌上的玫瑰倒是不怕闷热，在静夜里执着地盛放，那应该是曼仪今天烦闷的真正根源吧：中午刚吃过午饭，陈卫给她的办公室打来电话，说他在楼下，让她下去有点事。她去了，没想到他的事就是送这束玫瑰，理由很堂皇，祝她生日快乐，她不好拒绝，那是在这个城市，除了朱朱，惟一给她生日礼物的人。99朵玫瑰，在满天星的衬托下，红的浪漫，黄的优雅，白的清纯，每一朵花都是一张嘴，微微开启着，想对她说点什么。送花的人站在那里，反倒沉默不语，她抬眼看他，看到他也一直看着她，眼睛里有亮亮的东西在闪烁，闪得让她心慌。转开眼，她看到了陈卫西裤上棱角分明的裤缝，这个男人，不论什么时候看到他，都衣衫整洁，难怪人人都说他家有一个“温良恭俭让”呢。

陈卫从不明说什么，只是每隔三五天，就会找一个可有可无的理由来看看她，跟她说上两句话，甚至有时话都不说，只是端来一杯她最喜欢的咖啡，或是送来一份王记的便当，说是顺路，打个招呼就匆匆离去。曼仪对这样的关心，却没有法子安心享用。茅台虽好，毕竟是人家家里的老窖，容不得她去偷香。关键的关键，如果她是真的想饮这杯酒，那也不妨豁出去试着抢一把，反正歌里也唱：青春赌明天，自己的青春，本就枝残叶尽，所剩无多，有机会赌一把也无妨，只是只是，她感动于他的执着，却并没有相应的渴望燃烧的激情。如果真的为了他拼得鱼死网破，却发现不是自己想要的，岂不害人害己，血本无归？所以，握着寥寥的筹码，曼仪迟迟不敢下注。

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曼仪不停地擦试着，脸上脖子上却还是浸浸地，粘粘地的感觉，听人说，闷得越久，发作的时候就会越可怕，等来的，一定会是一场骇人的惊雷暴雨吧，曼仪不管，曼仪渴望着那样声势浩大的解脱。

irene999

坐下来听故事!

土著狼

有亭又开始娓娓道来了……期待！开心！

北极星

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