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自然观的生态思想(王锟)
唐诗是传统文化的瑰宝,是唐代知识分子思想和情感的形象表达。唐诗里生动描绘大自然的诗句,一方面反映了大自然的审美价值,另一方面反映了人与大自然之间融合相亲、和谐交流、没有倾轧支配、没有阻隔的面向,蕴涵着丰富的生态伦理思想。唐诗中的生态伦理思想,渗透着传统哲学天人合一的观念以及“反身而诚”的悟道方式。
同其它中国传统文学艺术形式描绘的自然一样,在诗人的眼中,自然与人之间和睦相处,没有疏离;人与山川草木、日月星辰都是自然的一部分,都有一气相通,它们都有不同程度的精神,甚至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忧愁烦恼的情感,它们之间不仅相互联系,甚至是相互感通、相互理解、相互转化的。在文学家的眼中,顽石宝玉、蝴蝶狐狸,如果钟天地日月之神秀,皆可幻形为人。这种天人相通的自然观,集中体现在唐诗情景交融的意境中。
唐诗中人与自然相融合,首先表现在把自然“人性化”而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些脍炙人口的田园诗、山水诗集中体现了这一特征。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鱼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诗中描写的秋雨后的空山,沐浴在松林间的清辉,石头上缓缓流淌的清泉,竹林里浣纱归来少女的嬉笑,在莲叶间轻快穿行的鱼舟,彼此组成了一幅清丽明快、和谐生动的生活场景。在这里,空山、秋雨、明月、清泉不再是距人千里之外、与人格格不入的僵死生硬的自然物;浣纱捕鱼人的劳动也不见艰辛,山川日月与人的活动默契而成为生活相连的部分。诗人的眼中是温馨生动,富有人情味的自然景观。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
(常建《破山寺后禅院》)
这首对仗工整的诗,用“清晨”对“高林”、“曲径”对“禅房”、“山光”对“潭影”,眼前的景物一组一组、一步一步衬托铺垫,最后达到高潮:“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这首构思新颖、情趣精妙的诗,以古、幽、深、空、寂的色彩,以及悠悠钟磬的声音,描写山寺寂静空灵的景色,与清净的寺院生活贴合地天衣无缝,间接反映了通透空灵的禅境。在这里,山池花木、高林飞鸟已经“禅化”,成为寺院禅趣生活的部分。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种豆南山下,带月荷锄归”。自然与人们的生活多么和谐。如果我们翻开唐诗,像枫桥夜泊、关山秋月、寒雪独钓、城陌柳色、云关雪栈、柴扉桑麻等,无不把山川日月、花草树木,当作善解人意、温馨恬静而与人生活相伴的部分。
二
唐诗人与自然的交融,还表现在诗人把自然当作交流情感、寄托情思的对象;
或者当作“知己”,当作倾诉、寻求安慰的对象。
唐诗里的边塞诗、闺怨诗,其大量的诗句用明月、春风、杨柳来寄寓相思和乡思之情。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李白)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李益)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杜甫)
忽见城头烟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
自然景物不仅是引发人的情感、寄寓人思绪的东西,而且是吐露心思,倾诉情感的知心朋友。“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李白把敬亭山当作久违而又能互诉衷肠的朋友,情谊绵绵。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李白的《月下独酌》篇。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月零乱。
醒时同交欢,最后各分散。
用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当诗人在花间孤独饮酒无人作陪时,明月善解人心而悄然来临,陪诗人酌酒、歌唱、舞蹈,以至月影散乱。诗人与明月同醒同醉,并且相互结成忘情朋友,相约将来在遥远的星河再会。可以看出,诗人眼里的月亮,不再仅仅是自然物,而是一位知情善解的朋友,怀才不遇的作者,在“有志不获聘”而又感于“日月掷人去”时,将一腔忧愁烦闷的情绪全部倾诉给他。在这里,月忘自己是月,人忘自己是人,月与人之间,成为情投意合的朋友。
唐诗里的自然,决不是单纯的自然描写,而是人与自然的融会,是山川草木之灵性和人之灵性间的互相生发。情与景的交流,情以景生,景以情活,情与景不相分离。山川草木启迪了人性,人又将自己的灵性赋予山川草木,使得人与自然同时鲜活起来。正如画家宗炳说:“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情往以赠,兴来如答。”自然与人们的生活,相依相生,自然对人们的情感诉求,积极应答。
在诗人的眼中,大自然是美丽的、雄伟的,她不仅是日常生活的部分,是我们情感的寄托,而且本身具有审美价值。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
烟销日出不见人, 欸乃一声山水绿。(柳宗元)
诗人用绘声绘色的手法,描绘了山川景物的优美秀丽、多姿多彩。下面的诗句: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李白)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杜甫)
气吞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孟浩然)
则描写了祖国名山大川的雄伟壮美和瑰丽神奇的崇高之美,给人以丰富的想象和力量,使人振奋,催人进发。自然是神秘的美的宝藏,她以自己的崇高和优美,给人美的享受,净化了人的灵魂,启迪了人的思想。自然是艺术的母体,她刺激着诗人的灵感,给我们留下脍炙人口的光辉诗篇。
此外,诗人不仅欣赏自然的美景,从中享受优美和崇高,而且还从山川草木之中体味、把握自然之大道,即所谓“真意”,“味外之旨、韵外之旨” ,“象外之象、景外之景” (司空图语)。唐代的山水诗、田园诗以及访僧求道诗,蕴涵着 “禅意”、“自然”。如
日出雾露余,轻松如膏沐。
淡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
(柳宗元)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
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刘长卿)
诗人从山川草木的实景中,烘托出新的意境,并从山川草木之外追求与天地人心浑然一体的大道。“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恽南田《题洁庵图》)
总之, 唐诗中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是人们生活的连续,是人寄托情感、倾诉交流的对象;自然不是机械僵死的物质,是我们支配征服的对象,亦不是西方浪漫派文学中那种独立于人、外在于人、有内在神秘价值和规律的自然,她(自然)是人的延伸,她是与人和睦相处、亲密交往的朋友,她不仅是滋养生命抚育我们成长的母亲,是我们生活的依靠,而且是丰富我们的生活,寄托我们的情思,增加我们的美感,陶冶性情、体悟天道的媒介,是一个值得我们敬畏和看护的自然,她是生命的家园。唐诗是人与自然和谐交往的结晶,其处理“人—自”关系的方式蕴涵着丰富而深刻的智慧,如果我们对之珍视和发掘,将会给现在生态伦理问题的讨论以启迪。
(原刊于《华夏文化》2004年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