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国文
看《清明上河图》,我们知道北宋的首善之区开封,是个繁华的城市。
有一位身居乡野的士大夫,薄有赀财,向往开封的声色欢娱和排场气派,总有一种怏怏然的遗憾。经人提示,何不到相国寺的花市,觅一女子,讨回来作妾,让她侍候你,你也不过上京城人的生活了吗?
果然,他央媒婆说合,花了若干银两,一顶小轿,将一位原是蔡太师府上的美姣娘抬回来,自是十分的高兴。那女子很看不上乡间的土里土气,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好捏着鼻子过起村野生活。所谓蔡太师,就是宋徽宗时的宰相蔡京,在没有倒台之前,当朝一品,权高位崇,是个一跺脚,开封府就地震的大人物。
北宋之亡,很大程度上由于宋徽宗赵佶,宠用这个佞臣和巨贪蔡京,以及童贯、高俅之徒的结果。由于这伙败类祸国殃民,酿成内乱外患,国将不国,昏君赵佶在完蛋之前,迫于民愤,将恶贯满盈的蔡京,革职流放。大树一倒,家人自然作猢狲散。于是,这个外乡的土财主,终于有机会弄来这个侍候过太师的女人,过一把太师的瘾。
他当然要盘问她的了,“你是蔡太师的妾?”
她冷笑,“老爷,我要是太师的妾,你这点钱,连见一面的觐礼都不够。”
“那你是蔡太师的丫环?”
她继续冷笑,“老爷,你这点银两,把我抬回来,算是你的福气了!”
“那你是———”
她告诉他,很自豪,她是太师府包子厨上人。
“何谓包子厨?”
“就是专门为蔡太师做包子的厨房。”
那士大夫闻所未闻,眼睛都直了。
这真是让他羡慕得要死,蔡京的吃喝,何等讲究?蔡京的生活,何等排场?连他吃的包子,还专设一个厨房侍候,推想其它,这位太师是何等的作威作福了。土老财终于明白,他这点薄产,也就只配娶个包子厨上人,再不敢作它奢想了。好在他还现实主义,安慰自己,至少他能吃到蔡太师所吃的包子,也就不枉费这番金钱气力了。
待他想要吃上蔡太师的包子时,谁晓得那女人的回答,更使他大惊失色。
她说:“我不会包包子。”
他不禁大光其火,“你不是说你是包子厨上人?”
“是啊!”她理直气壮:“我虽是包子厨上人,但我做不来包子。”
这位士大夫感到受骗上当,立时火冒三丈。这位妇女,看这架势,也不敢再摆谱,连忙解释:“老爷有所不知,包子厨人数众多,各个分工不同,剁肉的,拌馅的,揉面的,捏摺的,上笼的,烧火的,分门别类,各司其责。”
“那你干什么?”
“我是专门镂刻包子肉馅中的葱丝。”
这则宋人周密所著《鹤林玉露》丙编卷之六的《镂葱丝》,足以说明在专制极权,毫无制约的封建社会里,仅就吃而言,腐败成风的贪官污吏,是如何的不可救药了。
由此可知,如蔡京这样官员之胃口,实际上是支撑着中国饮食业的发展、发达和发财的;他们的舌头,实际上也是吃出来中国菜的精美、精细和精致的。因此,中国饭馆,走向世界,中国菜肴,享誉全球,你不能不承认,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数千年来这类蔡京式官员之能吃、会吃、善吃、敢吃上。
我也很纳闷,这个“馋嘴”的“馋”,怎么会同“懒惰”的“懒”,“贪污”的“贪”,“腐烂”的“烂”,“谄媚”的“谄”,“贪婪”的“婪”,“隐瞒”的“瞒”,“颟顸”的“顸”,“翻案”的“翻”,“狡辩”的“辩”,“欺骗”的“骗”,“反动”的“反”,“忐忑”的“忐”,“悲叹”的“叹”,“囚犯”的“犯”,“完蛋”的“完”……说来奇怪,也非常蹊跷,每个字的韵母都是“an”?
当然,绝对是文字的一种巧合,不过,巧合得饶有兴味,若是加以分类,将这些消极现象的汉字,适当组合,那么,馋、懒、贪、烂,正好是贪污犯堕落的全过程,谄、婪、瞒、顸,便是他腐败行为的各种表现,翻、辩、骗、反,则是他垂死挣扎的诸多抗拒手段,而到了忐、叹、犯、完,摘掉乌纱,换穿囚衣,威风不再,蒙垢受辱,轻则铁窗度日,重则小命玩完的时候,他也就真的完了。
由馋而懒,由懒而贪,由贪而烂,是这些年来许多坐到被告席里的罪犯,最终付出身家性命的共同经历。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今天,并不提倡清教徒,也不再鼓励以穷为荣,但是过度地消费,而且大量挥霍公款,一张嘴成了永远填不满的欲壑,这种大吃大喝,浪费国帑的腐败现象,是应该受到谴责的。
老百姓常说的“吃坏了党风吃坏了胃”顺口溜,就是对这些吃喝干部的讽刺。老实说,胃坏有药可治,而思想作风,道德品质,革命意志,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坏了,也就是“烂”了,便不可救药。因为拿了手软,吃了嘴短,世界上从来也不会有免费午餐的。
西方哲学家博洛尔说过,“简朴和适度的饮食,一种正常的生活和庄重节制,这是防止政治腐败最好的防腐剂。”他还说:“政治腐败的原因,归根结底是过度追求疯狂纵欲和奢侈浪费的习性以及追求狂欢娱乐的冲动。”
从管住自己的嘴开始,也许不无益处。(解放日报2005.1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