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诗学从心讲到诗言志讲到诗缘情,它既有生命的深度和文化的厚度,又有感悟作为贯穿它的方法。诗人凭悟性聪明去作诗,追求物我如一、情志与外境相融合的审美境界。所以我们只有用感悟的方法来读中国的诗,才能找出一条确切的诠释中国诗学的方法。感悟,也就是一种有深度意义、又有清远趣味的直觉,是心灵对万物之本真的神秘的默契和体认它以返本求源的方式,切入生命与文化、人生与宇宙的结合点,电光火花,千古一瞬。宋朝的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里面讲到:“大抵禅道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深浅,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也就是说读书要读到无书的境界。应该说,感悟的揭示,其在中国诗学上的价值不在意象、意境之下,因为意象、意境都是以感悟作为其基本的思维方式或内在神髓的。我觉得搞中国诗学应建立一种感悟哲学,它不同于西方的分析哲学。感悟的说法,多见于禅宗,前人或讥为“以禅喻诗”。实际上中国诗学以心居中,追求言志缘情,要求直指心源。世世代代的这种诗学焦虑,一旦遇到讲求明心见性,顿悟成佛的南宗禅的思想,便豁然开朗,使中国诗学的心灵体验达到新的妙境。或如宋代苏轼诗云:“暂借好诗消永夜,每到佳处辄参禅。”他讲的是好诗与妙悟佳处相通。可惜过去我们把感悟译成:comprehension或是power of understanding,几乎把“悟”译成了“解”。而悟恰恰在解在前面,应该是“pre-comprehension”。我们只有理解中英文有这样的差别才能理解中国诗学的特质。现在顺便讲一下“比较文学”这个词,comparative这个词是西方的,根据我们传统的文字学解释,《说文解字》里面讲到“比”是“二人为从,反从为比,”“比”就是两个人比肩而立。因此比较文学是二人比肩而立,而不是一个从着另一个。再比如说意象,我们一般翻译成:Image,而这个词的主要意思是像、影像、雕像,如果要翻译的话,应该翻译成:Ideal-image。因为中国人从《易经》开始,就先讲意后讲象,《易经》上讲:“书不尽不言,言不尽意,”,“圣人立象以尽意”,是先有意后有象的,而且意象是必需既有象又有意。这也许不符合西方人的习惯,但是我们就是要他们不习惯,如果我们都跟着人家讲,image就是中国诗学中的意象,我们的东西都符合了西方人的习惯,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创造呢?我在英国牛津大学讲学的时候,写了一个英文的讲课提纲,一个女秘书对我说:“杨先生你对这个女神的翻译有点不符合英国人的习惯”,我说,我就是要不符合你们的习惯,如果完全符合你们的习惯,那我的女神就变成了金发女郎了。所以我们要创造自己的诗学话语就是要不符合西方的习惯,在符与不符之间寻找创造的空间,因为这种拒译性,正体现了中国诗学的特殊质素和魅力。当然我们在重视中国诗学的感悟性的同时,也要注意吸收西方诗学的分析性之长,由悟入析,悟析兼备,以悟直逼诗中的生命存在,以析展开学理体系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