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和候鸟
本帖最后由 朱篱 于 2010-10-22 02:34 编辑傍晚我们驾驶着深灰色的小车,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游荡。我们想去某个地方渡过这时节最漫长的黄昏。夕阳下,人们院子里的盆栽植物被雨水冲洗后闪闪发光,没有人的街道,我们听见自己的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后来夜色铺满大地,我们最终也不知道去往何方,蒙特利尔不属于我们,或者我们不属于蒙特利尔。
最后我们碰到了住在同一条街上的皮肤黝黑的本地人。他蹲在自家的台阶上喝着一大杯加冰的红酒。我们一起聊天,他说从他父母开始,他家在这条街上已经住了九十二年。今年冬天一定有很多的雪很冷。因为炎夏预兆着寒冬。
我觉得自己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短暂的夏天。我们一直在潜意识里等待盛夏的炎热,像遥远的中国那样的炎夏,却等来了秋天的雨。早晨的时候开车经过圣·劳伦斯河静谧的河岸,细雨笼罩,草地中间的树树冠浑圆。我们沿着Lasalle逶迤前行,听FM95.1播放的描述田园风光的古典音乐,看车窗外的世界,仿佛沉入海底的梦。
2010年的秋天和夏天一样多雨,整个地球都沐浴在雨里。妈在视频上说四川老家现在很热,太热了。中国到处都在发洪水。早上买不到菜,因为洪水没过了桥面,卖菜农民没有办法过河。我疲倦地躺在沙发上,却想起四川老家的背着大背篓的农民,他们如何在晨曦的薄雾中高高挽起裤腿,涉水过河。妈又问我蒙特利尔是否也有农民卖菜?我是否找到了农民卖菜的市场?我告诉她这里没有农民,只有农场主。我和她对话的声音仿佛很大,蒙特利尔是一座安静的城市。可我却觉得自己的内心塞满了人。这种感觉令人紧张。冬天越来越近,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晰的感受到了自己如何身处异国他乡,当乡愁铺天盖地而来,像雨浇灌大地那样从我不安的躯体上生长发芽。我听见了窗外有成群的候鸟,在秋天的落叶里寻觅食物、小憩。而后集体飞起,刹那间卷起的气流使枯黄的树叶萧萧而下;我听见风划破天空远道而来的声音;雨落在树叶上,有时候我半夜醒来,听见秋雨。我想站在阳台上呆看一阵候鸟——有一天在去渥太华的路上,我们看见收割后的田野里停歇着成群灰雁,天空中他们排着队迁徙的样子让人感觉很是笨重。魁北克秋日的平原沉浸在细雨里。世界很宁静,只有一辆接一辆的长途汽车在贯穿加拿大广袤土地的高速公路上呼啸而过。路边的密林想必从未有人涉足。我望着那一片片连绵不绝的落叶乔木,无法不去想象自己下车走进其中,是否能再次感受到,童年时候穿着水红色塑料凉鞋的脚踩在松软的、布满落叶的山坡上的时候,那永远无法抹去的清新的记忆。
而我们仿佛只是生活在世界之外的某个狭窄的甚至无法呼吸的地方。美丽的风景在眼前闪烁,无法进入我们心底。我试图将近在咫尺的加拿大和遥远的中国混淆,有时候我告诉自己这里的树木和中国一模一样,机器收割后的宽广田野和黄河两岸那些望不到尽头的广袤土地一样令人心旷神怡。我们有很多想法,我们的身体是由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悲伤的想法组成。在地铁里带上耳机听广陵散,如何清除地知道自己来自于河岸密布成片的竹林、池塘边有鸭子嘎嘎叫的古老的中国。而后我不得不伸手去触摸蒙特利尔地铁站那些存在了60年之久的粗糙的水泥墙壁,以控制住自己的就要变成气体的轻飘飘的痛苦的身体。长江边的繁花笼罩的水雾里,除此之外我煮饭,洗衣,晒衣,接送儿子,学法语。——就这样,有一天我突然看见斜对面的意大利人,他们那整个夏日都绿油油的爬满藤本花卉的墙壁突然开始变成黄色。长着一张娃娃脸的意大利老头和所有的第一代移民一样寡言少语。他在自己家的露台上,用一口大锅煮番茄酱。他的本地长大的儿子头发已经开始脱落,显示出中年人的最初的衰老模样——他们俩埋头用一种古老的手摇机器切了满满一筐番茄。整个星期六的上午他们都在做这件事情:切番茄,把切好的番茄倒在一口桶状的大锅里,搅动。又过了几天,我发现他们家阳台上多了一个万圣节用的稻草人。那时候蒙特利尔已经彻底变成了明亮的橙黄色;蒙特利尔在一片温柔下降的橙黄色中颤抖。我的儿子被这种温暖的色彩惊呆了。我们把车停在Angrignon森林旁边的马路上,我想叫他喝水,一转头却看见他失神地望着蓝天下的树木。那里,秋天的太阳穿透云朵,世界恬淡而温软如玉。一层层的树叶婆娑呈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纯净的明黄色,在淡蓝天际闪耀。皇家山下的蒙特利尔城躺在金黄的落叶里,只有古老教堂淡绿色的圆顶高高耸起。
天主教徒们依然在星期天的早上望弥撒,而我们躲在被窝里聆听教堂的钟声。在寒风中快速穿过随风而下的秋雨;在后院搭起结实的大棚停放车辆,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第一场雪;菜地里只剩下最后的枯枝。不再有候鸟,几片顽强的叶子依然挂在树梢上,我们突然清楚地看见了邻居的院子,没有人的露台上,夏天留下来的啤酒瓶和铜绿色的铸铁桌椅;草地上最后的花朵掩埋在落叶里。
万圣节就要到来,本地人早早地就在门前摆放上了金色大南瓜。我把客厅里的地毯拖到落地窗前,冬天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坐在那里在暖气前一边玩拼图一边看窗外的雪。儿子终于决定在万圣节那一天要打扮成超人。他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胆小,除此之外,他开始说英语和法语。傍晚我在厨房做饭,他拿着自己的拼图躺在我脚边的地板上,唱英语歌,玩拼图。窗外,夕阳投照在洁白的云朵上,天空很低很低。这种感觉很奇怪——我的意思是,就像一个奇怪的梦,仿佛这个从我身体里长出来的小人人,他的心即将离我而去。我想我依然无法接受我的儿子将成为讲英语和法语的魁北克人。因为语言是我们身体里最重要的部分。
我的法语课上有俄罗斯人,南美人,伊朗人,巴基斯坦人。星期三的时候老师讲到收获这个词,然后说这是一个使用很广泛的词,问俄罗斯语里是否也有这个词?西班牙语里肯定有这个词。然后她说她估计中文里也有这个词。她的这种想法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我不清楚我是否有歧视她的无知的权利,还是应该嘲笑我们自己的文化那点可怜的影响力——是否应该向她解释清楚汉语不是她所认识的任何一种语言?汉语是象形文字。最后我放弃了这种想法,因为我们自己仿佛也并不是很在意是否要保护自己的文化。如今我们使用简便的拼音输入法,而后大多数中国的年轻人提笔忘字。世界很大,处在翻云覆雨的变化之中。
我想让儿子在万圣节的时候和邻居的小孩一起去挨家挨户讨要糖果,让西方的传统植入他的身体。我和他的人生将拥有完全不同的回忆。我们将很难相互认同和理解。倘若有一天——等我老了的时候,我向他倾诉我的童年时代,站在四川盆地里的某个瓦房前,在一棵刚刚嫁接的瘦弱的小桃树下,在低矮的屋檐下,遥远的蓝天,凛冽的寒冬的早晨我和妈妈一起等待家族里的长辈们,我们呼出的气体在空中变成了白雾,最后我们去看冬天的水稻田,穿越结了一层薄冰的田野去那对面的石拱桥上等车,上县城办年货。——我的儿子,他是否会像传说中那样很不屑地说这只是一个卑鄙的独裁的社会主义国家的贫穷故事,不值一提的荒唐往事?
我在超市了买了一件超人穿的连体衣。我儿子很喜欢这件衣服。我们担心万圣节的时候会太冷,必须在那外面套一件厚厚的外套才冷抵御寒冷,那样的话,别人就看不见我儿子穿的超人服。而号称他的家族在这条街上住了九十二年的邻居,一位独自生活的孤独的老人,常常在我们经过他门前时候和我儿子玩。他给我儿子拿小点心,教他如何给树上的小松鼠喂食带壳的花生。有一次他说他决定做千层面给大家吃,叫我们第二天不要做晚饭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耸耸肩说:“因为天气好?”。第二天傍晚我从学校回来,看见他站在门前等我们,说他已经把做好的面送到我家里去了,让我们赶快吃。后来我想做一些诸如包子之类的中国特色分给大家吃,但最后我忘记了这个想法。
我想法太多,2010年,在蒙特利尔,我生活在自己不可救药的孤独的痛苦里。 本帖最后由 红酒 于 2010-10-22 00:21 编辑
仔细看完了
祝你快乐! 看完了。感觉痛并快乐着,或快乐并痛苦着。 祝福! 学法语应该也不是很枯燥吧。 搂主是个思想者,思想者一般都会有更多的痛苦。
关于孩子与大人的文化隔阂,我觉得搂主不必要太过心,既然已经在另一个国度生活,就要努力去接受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与孩子一起。其实即便是在国内,又有多少孩子能够知道大人内心深处的记忆,我在国内,但我的孩子现在所生活的环境,和我童年时也已经是天壤之别。我能跟她讲我小时候的一些事,可她又能入心吗?就像我以前经常听长辈将过去的事情,可也只是听故事而已,哪里能够感同身受。 完全不同的世界,领略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呵呵,楼主感情太细腻了,想得越多越痛苦,随遇而安,简单点吧,你会更快乐的! 『佩服』+『慰问』 『崇拜』
『感动』 很感动!有时候觉得移民过程好像是女子出嫁。。。 楼主的文字总是那么打动人心,你的感受,细心的读者都能够体会。
秋天,总是能给人寂寞孤独的意境,对于心思细腻和情感丰富的人来说,更是感同身受。
移民,就像个候鸟,迁徙迁徙,却忘了下一站该停在哪里。。。 鸟的迁徙,是一个关于承诺的故事;人的迁徙,是为了什么呢? 洋葱长再多的圈
总围绕葱心
心能润了
眼睛就有光了
移民的时代
也是寻找自我葱心的时代
潜意识是无法用逻辑去调和
假标语只能用来气壮山河
内心海纳百川
时光雕刻
中西方文化才能渐渐植入身体
很高兴楼主能这么深刻挖掘自我
孤独造就的是颗出类拔萃的心
他(她)们活在寻找美和真理的激情里
那不是真的孤独 羡慕,好文采 最近在论坛里看各种帖子,今天Susanna的彻底看完,看了回流,看了Ruibin的找工等等登陆后如何融入到加拿大等等。。。。。。。
然后莫名就看到了你的名字,点进来看,真的是你。
看完哭了,我在想,会不会某年登陆的秋天和你一样会这么悲伤,我觉得会的。
去年决定从西安到北京的时候,内心都是挣扎过的。
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怪不得你这次回来这么想吃火锅。。。。
祝安好。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