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经历,王小波
作者:王小波在美留学时,我打过各种零工。其中有一回,我和上海来的老曹去给家中国餐馆
装修房子。这家餐馆的老板是个上海人,尖嘴猴腮,吝啬得不得了;给人家当了半辈
子的大厨,攒了点钱,自己要开店,又有点烧得慌——这副嘴脸实在是难看,用老曹
的话来说,是一副赤佬像。上工第一天,他就对我们说:我请你们俩,就是要省钱,
否则不如请老美。这工程要按我的意思来干。要用什么工具、材料,向我提出来,我
去买。别想揩我的油……
以前,我知道美国的科技发达、商业也发达,但我还不知道,美国还是各种手艺
人的国家。我们打工的那条街上就有一大窝,什么电工、管子工、木工等等,还有包
揽装修工程的小包工头儿;一听见我们开了工,就都跑来看。先看我们抡大锤、打钎
子,面露微笑,然后就跑到后面去找老板,说:你请的这两个宝贝要是在本世纪内能
把这餐馆装修完,我输你一百块钱。我脸上着实挂不住,真想扔了钎子不干。但老曹
从牙缝里啐口吐沫说:不理他!这个世纪干不完,还有下个世纪,反正赤佬要给我们
工钱……
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磁器活。要是不懂怎么装修房子就去揽这个活,那是
我们的错。我虽是不懂,但有一把力气,干个小工还是够格的。人家老曹原是沪东船
厂的,是从铜作工提拔起来的工程师,专门装修船舱的,装修个餐馆还不知道怎么干
吗……他总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买工具、租工具,但那赤佬老板总说,别想揩油。
与其被人疑为贪小便宜,还不如闷头干活,赚点工钱算了。
等把地面打掉以后,我们在这条街上赢得了一定程度的尊敬。顺便说一句,打下
来的水泥块是我一块块抱出去,扔到垃圾箱里,老板连个手推车都舍不得租。他觉得
已经出了人工钱,再租工具就是吃了亏。那些美国的工匠路过时,总来聊聊天,对我
们的苦干精神深表钦佩。但是他们说,活可不是你们俩这种干法。说实在的,他们都
想揽这个装修工程,只是价钱谈不拢。下一步是把旧有的隔断墙拆了。我觉得这很简
单,挥起大锤就砸——才砸了一下,就被老板喝止。他说这会把墙里的木料砸坏。隔
断墙里能有什么木料,不过是些零零碎碎的破烂木头。但老板说,要用它来造地板。
于是,我们就一根根把这些烂木头上的钉子起出来。美国人见了问我们在干什么,我
如实一说,对方捂住肚子往地下一蹲,笑得就地打起滚来。这回连老曹脸上都挂不住
了,直怪我太多嘴……
起完了钉子,又买了几块新木料,老板要试试我们的木匠手艺,让我们先造个门。
老曹就用锯子下起料来: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锯子不像那么回事儿,锯起木头来直
拐弯儿。它和我以前见过的锯子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呢。正在干活,来了一个美国木匠。
他笑着问我们原来是干啥的。我出国前是个大学教师,但这不能说,不能丢学校的脸。
老曹的来路更不能说,说了是给沪东船厂丢脸。我说:我们是艺术家。这话不全是扯
谎。我出国前就发表过小说,至于老曹,颇擅丹青,作品还参加过上海工人画展……
那老美说:我早就知道你们是艺术家!我暗自得意:我们身上的艺术气质是如此浓郁,
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了。谁知他又补充了一句,工人没有像你们这么干活的!等这老美
一走,老曹就扔下了锯子,破口大骂起来。原来这锯子的正确用途,是在花园里锯锯
树杈……
我们给赤佬老板干了一个多月,也赚了他几百块钱的工钱,那个餐馆还是不像餐
馆,也不像是冷库,而是像个破烂摊。转眼间夏去秋来,我们也该回去上学了。那老
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天天催我们加班。催也没有用,手里拿着手锤铁棍,拼了命也
是干不出活来的。那条街上的美国工匠也嗅出味来了,全聚在我们门前,一面看我们
俩出洋像,一面等赤佬老板把工程交给他们。在这种情况下,连老曹也绷不住,终于
和我一起辞活不干了。于是,这工程就像熟透的桃子一样,掉进了美国师傅的怀里。
本来,辞了活以后就该走掉。但老曹还要看看美国人是怎么干活的。他说,这个工程
干得窝囊,但不是他的过错,全怪那赤佬满肚子馊主意。要是由着他的意思来干,就
能让洋鬼子看看中国人是怎么干活的……
美国包工头接下了这个工程,马上把它分了出去,分给电工、木工、管子工,今
天上午是你的,下午是他的,后天是我的,等等。几个电话打出去,就有人来送工具,
满满当当一卡车。这些工具不要说我,连老曹都没见过。除了电锯电刨,居然还有用
电瓶的铲车,可以在室内开动,三下五除二,就把我们留下的破烂从室内推了出去。
电工上了电动升降台,在天花板上下电线,底下木工就在装配地板,手法纯熟之极。
虽然是用现成的构件,也得承认人家干活真是太快了。装好以后电刨子一跑,贼亮;
干完了马上走人,运走机械,新的工人和机械马上开进来……转眼之间,饭馆就有个
样儿了……我和老曹看了一会儿,就灰溜溜地走开了。这是因为我们都当过工人,知
道怎么工作才有尊严。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by王小波
插队的时候,我喂过猪、也放过牛。假如没有人来管,这两种动物也完全知道该怎样生活。它们会自由自在地闲逛,饥则食渴则饮,春天来临时还要谈谈爱情;这样一来,它们的生活层次很低,完全乏善可陈。人来了以后,给它们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每一头牛和每一口猪的生活都有了主题。就它们中的大多数而言,这种生活主题是很悲惨的:前者的主题是干活,后者的主题是长肉。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我当时的生活也不见得丰富了多少,除了八个样板戏,也没有什么消遣。有极少数的猪和牛,它们的生活另有安排。以猪为例,种猪和母猪除了吃,还有别的事可干。就我所见,它们对这些安排也不大喜欢。种猪的任务是交配,换言之,我们的政策准许它当个花花公子。但是疲惫的种猪往往摆出一种肉猪(肉猪是阉过的)才有的正人君子架势,死活不肯跳到母猪背上去。母猪的任务是生崽儿,但有些母猪却要把猪崽儿吃掉。总的来说,人的安排使猪痛苦不堪。但它们还是接受了:猪总是猪啊。对生活做种种设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设置动物,也设置自己。我们知道,在古希腊有个斯巴达,那里的生活被设置得了无生趣,其目的就是要使男人成为亡命战士,使女人成为生育机器,前者像些斗鸡,后者像些母猪。这两类动物是很特别的,但我以为,它们肯定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但不喜欢又能怎么样?人也好,动物也罢,都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
以下谈到的一只猪有些与众不同。我喂猪时,它已经有四五岁了,从名分上说,它是肉猪,但长得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这家伙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这一点又像是猫——所以它总是到处游逛,根本就不在圈里呆着。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把它当宠儿来对待,它也是我的宠儿——因为它只对知青好,容许他们走到三米之内,要是别的人,它早就跑了。它是公的,原本该劁掉。不过你去试试看,哪怕你把劁猪刀藏在身后,它也能嗅出来,朝你瞪大眼睛,噢噢地吼起来。我总是用细米糠熬的粥喂它,等它吃够了以后,才把糠对到野草里喂别的猪。其他猪看了嫉妒,一起嚷起来。这时候整个猪场一片鬼哭狼嚎,但我和它都不在乎。吃饱了以后,它就跳上房顶去晒太阳,或者模仿各种声音。它会学汽车响、拖拉机响,学得都很像;有时整天不见踪影,我估计它到附近的村寨里找母猪去了。我们这里也有母猪,都关在圈里,被过度的生育搞得走了形,又脏又臭,它对它们不感兴趣;村寨里的母猪好看一些。它有很多精彩的事迹,但我喂猪的时间短,知道得有限,索性就不写了。总而言之,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喜欢它,喜欢它特立独行的派头儿,还说它活得潇洒。但老乡们就不这么浪漫,他们说,这猪不正经。领导则痛恨它,这一点以后还要谈到。我对它则不止是喜欢——我尊敬它,常常不顾自己虚长十几岁这一现实,把它叫做“猪兄”。如前所述,这位猪兄会模仿各种声音。我想它也学过人说话,但没有学会——假如学会了,我们就可以做倾心之谈。但这不能怪它。人和猪的音色差得太远了。
后来,猪兄学会了汽笛叫,这个本领给它招来了麻烦。我们那里有座糖厂,中午要鸣一次汽笛,让工人换班。我们队下地干活时,听见这次汽笛响就收工回来。我的猪兄每天上午十点钟总要跳到房上学汽笛,地里的人听见它叫就回来——这可比糖厂鸣笛早了一个半小时。坦白地说,这不能全怪猪兄,它毕竟不是锅炉,叫起来和汽笛还有些区别,但老乡们却硬说听不出来。领导上因此开了一个会,把它定成了破坏春耕的坏分子,要对它采取专政手段——会议的精神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为它担忧——因为假如专政是指绳索和杀猪刀的话,那是一点门都没有的。以前的领导也不是没试过,一百人也这不住它。狗也没用:猪兄跑起来像颗鱼雷,能把狗撞出一丈开外。谁知这回是动了真格的,指导员带了二十几个人,手拿五四式手枪;副指导员带了十几人,手持看青的火枪,分两路在猪场外的空地上兜捕它。这就使我陷入了内心的矛盾: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该舞起两把杀猪刀冲出去,和它并肩战斗,但我又觉得这样做太过惊世骇俗——它毕竟是只猪啊;还有一个理由,我不敢对抗领导,我怀疑这才是问题之所在。总之,我在一边看着。猪兄的镇定使我佩服之极:它很冷静地躲在手枪和火枪的连线之内,任凭人喊狗咬,不离那条线。这样,拿手枪的人开火就会把拿火枪的打死,反之亦然;两头同时开火,两头都会被打死。至于它,因为目标小,多半没事。就这样连兜了几个圈子,它找到了一个空子,一头撞出去了;跑得潇洒之极。以后我在甘蔗地里还见过它一次,它长出了獠牙,还认识我,但已不容我走近了。这种冷淡使我痛心,但我也赞成它对心怀叵测的人保持距离。
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原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肚子里的战争,王小波
我年轻时,有一回得了病,住进了医院。当时医院里没有大夫,都是工农兵出身的卫生员——真正的大夫全都下到各队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话虽如此说,穿着白大褂的,不叫他大夫又能叫什么呢。我入院第一天,大夫来查房,看过我的化验单,又拿听诊器把我上下听了一遍,最后还是开口来问:你得了什么病。原来那张化验单他没看懂。其实不用化验单也能看出我的病来:我浑身上下像隔夜的茶水一样的颜色,正在闹黄疸。我告诉他,据我自己的估计,大概是得了肝炎。这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当时还没听说有乙肝,更没有听说丙肝丁肝和戊肝,只有一种传染性肝炎。据说这一种肝炎中国原来也没有,还是三年困难时吃伊拉克蜜枣吃出来的——叫做蜜枣,其实是椰枣。我虽没吃椰枣,也得了这种病。大夫问我该怎么办,我说你给我点维生素吧——我的病就是这么治的。说句实在话,住院对我的病情毫无帮助。但我自己觉得还是住在医院里好些,住在队里会传染别人。在医院里没有别的消遣,只有看大夫们给人开刀。这一刀总是开向阑尾——应该说他们心里还有点数,知道别的手术做不了。我说看开刀可不是瞎说的,当地经常没有电,有电时电压也极不稳,手术室是四面全是玻璃窗的房子,下午两点钟阳光最好,就是那时动手术——全院的病人都在外面看着,互相打赌说几个小时找到阑尾。后来我和学医的朋友说起此事,他们都不信,说阑尾手术还能动几个钟头?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看到的几个手术没有一次在一小时之内找着阑尾的。做手术的都说,人的盲肠太难找——他们中间有好几位是部队骡马卫生员出身,参加过给军马的手术,马的盲肠就很大,骡子的盲肠也不小,哪个的盲肠都比人的大,就是把人个子小考虑在内之后,他的盲肠还是太小。闲着没事聊天时,我对他们说:你们对人的下水不熟悉,就别给人开刀了。你猜他们怎么说?“越是不熟就越是要动——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知道,这后半句是毛主席语录。人的肠子和战争不是一码事,但这话就没人说了。我觉得有件事情最可恶:每次手术他们都让个生手来做,以便大家都有机会学习战争,所以阑尾总是找不着。刀口开在什么部位,开多大也完全凭个人的兴趣。但我必须说他们一句好话:虽然有些刀口偏左,有些刀口偏右,还有一些开在中央,但所有的刀口都开在了肚子上,这实属难能可贵。
我在医院里遇上一个哥们,他犯了阑尾炎,大夫动员他开刀。我劝他千万别开刀——万一非开不可,就要求让我给他开。虽然我也没学过医,但修好过一个闹钟,还修好了队里一台手摇电话机。就凭这两样,怎么也比医院里这些大夫强。但他还是让别人给开了,主要是因为别人要在战争里学习战争,怎么能不答应。也是他倒霉,打开肚子以后,找了三个小时也没找到阑尾,急得主刀大夫把他的肠子都拿了出来,上下一通紧倒。小时候我家附近有家小饭铺,卖炒肝、烩肠,清晨时分厨师在门外洗猪大肠,就是这么一种景象。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别人也动手来找,就有点七手八脚。我的哥们被人找得不耐烦,撩开了中间的白布帘子,也去帮着找。最后终于在太阳下山以前找到,把它割下来,天也就黑了,要是再迟一步,天黑了看不见,就得开着膛晾一宿。原来我最爱吃猪大肠;自从看过这个手术,再也不想吃了。
时隔近三十年,忽然间我想起了住院看别人手术的事,主要是有感于当时的人浑浑噩噩,简直是在发疯。谁知道呢,也许再过三十年,再看今天的人和事,也会发现有些人也是在发疯。如此看来,我们的理性每隔三十年就有一次质的飞跃——但我怀疑这么理解是不对的。理性可以这样飞越,等于说当初的人根本没有理性。就说三十年前的事吧,那位主刀的大叔用漆黑的大手捏着活人的肠子上下倒腾时,虽然他说自己在学习战争,但我就不信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胡闹。由此就得到一个结论:一切人间的荒唐事,整个社会的环境虽是一个原因,但不主要。主要的是:那个闹事的人是在借酒撒疯。这就是说,他明知道自己在胡闹,但还要闹下去,主要是因为胡闹很开心。
我们还可以得到进一步的推论:不管社会怎样,个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但作为杂文的作者,把推论都写了出来,未免有直露之嫌,所以到此打住。住医院的事我还没写完呢:我在医院里住着,肝炎一点都不见好,脸色越来越黄;我的哥们动了手术,刀口也总是长不上,人也越来越瘦。后来我们就结伴回北京来看病。我一回来病就好了,我的哥们却进了医院,又开了一次刀。北京的大夫说,上一次虽把阑尾割掉了,但肠子没有缝住,粘到刀口上成了一个瘘,肠子里的东西顺着刀口往外冒,所以刀口老不好。大夫还说,冒到外面还是万分幸运,冒到肚子里面,人就完蛋了。我哥们倒不觉得有什么幸运,他只是说:妈的,怪不得总吃不饱,原来都漏掉了。这位兄弟是个很豪迈的人,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拿自己的内脏给别人学习战争。 是作家王小波吧,李银河的爱人? 是王小波写的。『呵呵』 一楼说的尖嘴猴腮的上海赤佬--俺前天中午又碰到一个『大汗』 :-( 丫真是个中极品,气得我再没理他,交代别人收款、送客『切』 『Dead-Horse』 其实,通常上海人是很讲信用的。 原帖由 霹雳油侠 于 2008-9-7 20:25 发表 http://www.ourdream.ca/forums/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其实,通常上海人是很讲信用的。
绝大多数都不错,俺没有地域偏见,一律平等对待。但是上面说的这个太极品了,跟你一楼转贴里的那个餐馆老板一副德行8-) 哪里的人比较讲信用,哪里的经济自然就好。
全中国如此,
全世界也如此。 王小波的阅历很丰富啊 王小波
一个自由的人 喜欢小波,可惜了~~ :-D 霹雳整的这段挺深刻! “浪漫骑士,行吟诗人,自由思想家” 他在我们所处的这个“社会治安综合管理公司”活得很累!
英年早逝,可惜呀! 『洋葱头B08』 喜欢 可以让人笑死,也可以让人哭…… 悲喜交加?『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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