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hangyl 发表于 2007-10-7 09:30:28

回复: 过把瘾就死 作者:王朔

看到自己妻子穿着睡衣拎着高跟鞋光着两只脚丫弯腰沿着黑漆漆的走廊一溜烟地跑远,
我心想:这叫什么事呵!

我怒不可遏,看看墙上的钟,已是夜里两点,又不能不去找。我披上衣裳换了鞋,来到
月光依稀的院子里,到处是树丛的重重黑影,四周鸦雀无声,只有一两只野猫在垃圾箱觅
食,猫眼闪着幽光。我走到院门口,问哨兵看到一个穿睡衣的女人出门没有。

哨兵说几分钟前有个女人出了门往北走了。我慌忙往北追到十字路口,四下灯火通明的
马路上空空荡荡的不见人踪,只有一两辆载重卡车偶尔驶过。

我心情绝望,又站了会儿,不知该沿哪条路追下去。一个牧羊人赶着一群口外羊从东边
过来,羊群挤挤挨挨咩咩叫着从我身边走过。该到吃涮羊肉的节令了,我带着这个念头,哆
哆嗦嗦回到了家。躺在床上,我不住地胡思乱想,担了一会儿心,又发了一回恨,不知不觉
竟也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房门大开,大概是门没锁半夜被风吹开的。我迷怔一下,想起
昨晚发生的事,随即破口大骂。

我一边骂着一边起床洗漱,刷完牙我又接着骂,到科里去找杜梅。病房里正在开早饭,
一群面黄肌瘦的病号围着餐车伸着搪瓷饭盒打粥。护士戴着大口罩,我也没认出是谁,她告
诉我杜梅没来过。我又到单身宿舍的楼上去找。贾玲出来说杜梅昨晚没来,接着她又问我出
了什么事,怎么跑这儿来找她。我忍着气说这个小婊子昨天夜里跑了。她笑了说准是你把她
气跑的。我气她?我向贾玲诉苦我就差喝她洗脚水了。贾玲说她还是爱你的,平时总夸你这
好那好。我喊了一声说当然我受之无愧。然后我们又一直分析她能跑哪儿去,我问贾玲她还
有什么熟人在城里。贾玲问我给她姨妈家打电话了没有。我说没有。

贾玲陪我到科里找了部电话,我甚至不知道她姨妈家的电话号码,还是贾玲告诉了我。
我拨通电话,杜梅的表妹告诉我她在早晨刚进门。我让她叫杜梅接电话,表妹去了会儿回来
说她不接。“我马上去。”说完放下电话。

“你说这叫什么?”我冲贾玲发牢骚。“招谁惹谁了我?她过去跟别人也这样么?”
“她除了跟你还跟过谁?”贾玲笑着推了我一把,“快去磕头请罪吧。要不要搓板?我那儿
有块可以借你。”

“不必了,想必她嫁家有暖气管子。”我走了几步又掉头回来对贾玲说:“保密呵。”

“放心。”贾玲笑着离去。“我怎么那么爱传你们这些破事?”我去杜梅姨家的路上,
顺道拐到单位请了个假,说家里有点事,硬着头皮听上司一通通诲:“年轻轻的可别叫家务
缠住。要计划生育。别像处里的那些女同志,本来很有前途的,生了孩子就全完了,变得婆
婆妈妈。”

杜梅的表妹给我开的门,把我堵在门廊里嘀咕半天,说她表姐正在哭呢,让我过去别对
她发火,表现好点。我唯唯诺诺答应着,堆出一脸笑进了屋。

杜梅的姨妈正在劝她,一见我进来便让开站到一边。杜梅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倒叫我动
了些怜香惜玉之心。偏她穿得一身齐整,又叫我奇怪。

“走吧,回家吧。”我三步两步赶上去,涎着脸软语柔声地半蹲着手按膝叫她。“不回
去!”她脸一扭,丧声丧气地说。“有本事你一辈子别理我。”“走吧。”我动手拉,背对
着她姨妈什么的,瞪眼小声道:“别来劲呵!”“你还跟我厉害?我就不回去。”她一甩手
打在我脸上,打得我脸颊生痛,并吼:“少碰我!”

我笑着直起腰,心里感觉受了刺伤:“还生气呐,别生了。”

她姨妈在一边说:“小俩口闹了矛盾,就应该互相体谅,互相多让着点。”“是是。”
我答应着,抬眼瞧杜梅。

“男同志就应该心胸开阔。”

“是。”我又过去叫杜梅。“有什么事咱们回家说不行么?”

“女同志也不要得理不让人,往后还得一起过日子嘛。”

“你怎么我表姐了?”她表妹问。

“我……,咳。不说了,都我错了。”我把杜梅拉起来,暗暗使劲表面上还作搀扶状:
“走吧,别拧啦,何必呢?”

“就不走,就不走。”杜梅半推半就,嘴始终硬着。

“回去别吵了,哪说哪了。”她姨妈在后面说。

“哎哎。”我不住嘴地应着。

她表妹给我们开了门,我拖着杜梅马不停足地出了她姨妈家。“你咋晚跑哪去了?”街
上阳光充沛,人群闲适。

“你管呢。?”“好好,我不管,冷不冷呵昨晚我出去一会儿就冻得够呛,干嘛这么跟
自个儿过不去呀?”

“你瞧,你又说这种话。我不走了,回去。”

“别别,”我拉住她,一脸谄笑,“我不说了。”

无轨电车来了,我拉着她上了车。

“你管我上哪儿呢?反正我死我活你也不心疼。”“哪里,心疼。”我去售票台买了两
张票,又回来站在她身边。“心疼什么?还不照样睡你的觉。”

“你昨晚是不是回来过?衣服都换了么?”

“我不回来你想冻死我呀?我根本没走远,就看你出来找不找我。”“找了。”“你那
叫找呵?兜了一圈,连十分钟都没有就回去了。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真气,回来一看你,居
然睡着了,亏你睡得着!”她说着又来了气,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那是愁得睡着了。”

“呸,还不知梦里和什么人鬼混去了呢。早把我忘到一边,巴不得我这一走就别回来
呢。”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替自个可怜,泪也越发制不住了,低下头让泪从鼻尖滴到地
上。

我表情沉痛,昂首严肃地看车窗外,主要也是不想让同车乘客有什么下流的想像。

我不说话,她就一路抽泣。

下了车,我对她说:“快到院门了,你可别这副样子进院,好像我怎么你了似的——身
上有手绢么?”

她掏手绢擦泪,理理妆道:“你就是欺负我了。”

“是非问题以后再谈。”

“唉——”她把手绢放回包里,长叹一声:“有时真想永远不理你了。”“你算了吧,
别弄得自己多愁善感的。你可以了,还觉得没占够上风?我都叫你弄成什么了?我干什么了
究竟?多说了一句没有?我的冤情还没处诉呢!”

“你怎么又说这话?”她惊叫,“原来你心里根本没认错。”

“我认什么错?我有什么错?我千古奇冤应该昭雪的。”

她不吭了,闭着眼使劲挤泪。

zhangyl 发表于 2007-10-7 09:30:52

回复: 过把瘾就死 作者:王朔

“你们政委来了呵。”我侧身挡住杜梅,跟老头点头哈腰打招呼,顺势带着她走。她盲
人般地任我领着走,进院门时,贾玲正手里拿了一封信,往门口挂着的邮箱里投,看见我
们,便张嘴指着杜梅掩口用眼睛问:接回来了?我摇手叫她别吭声,这边一分钟,那边她闭
着眼走路一头撞在传达室旁机动车限速标志牌上。门口所有的人,包括哨兵都不禁一笑,我
也笑了,她哇地一声哭出声来。然后是掉头往外冲,口口声声去买菜刀抹脖子,我奋力阻
挡,把她连抱带拖地往院内的小花园弄。很多人都站住看热闹,笑嘻嘻的。贾玲站在一边面
有忧色,又不便上前协力。

我好容易把她弄到小花园的白色廊架下,按坐在前廊凳上,她还一次次起身欲冲,被我
豪不客气地一次次推坐在原处,她力气用尽,开始哀恸地哭。

四周茂盛的柏丛挡住了好奇者的目光,我也在一边坐下,喘出一口气,感到名誉扫地,
威信扫地。

花坛里的月季花枝叶扶疏地婀娜开放,一些蜜蜂嗡嗡地在阳光中盘旋;蚂蚁沿廊柱往上
爬,爬到光滑的地方把持不住掉了下去;一辆轿车若隐若现地从树丛外驶过。

杜梅还在哭,无声地泪流满面地哭,我吸着烟耐心地等她哭完。两个老年病号背着手从
小径走来,看到我们怔了一下,原路退了回去。我们就那么坐到吹中午下班号,她哭了一上
午,大概自己也哭得没趣了,肿着个眼睛茫然地坐在那儿,想起来又抽噎几下,干哼几声,
鼻子像伤了风似的不停吸溜。

“哭完了?”我问她。“这就痛快了?过瘾了?”

“滚,你滚!”她用手使劲推我。

我屁股纹丝不动,只是上身摇摆:“不滚,就不滚,干吗要滚?”我若无其事地东张西
望。“哭完回家。”

“回屁家!”“屁家也得回,哪怕回去接着哭呢。家里哭多舒服呵,哭累了还能躺着,
饿了能吃渴了能喝,毛巾现成嫌自己哭单调还可找音乐伴奏……”“你故意气我是不是?”

“没有,我是气我自己。我怎么就那么不会来事儿?就一个媳妇,眼睁睁地看着哭死,
束手无策——平时挺机灵的,也算个拍马高手,关键时刻就不灵了。”

她扑哧一笑,旋即又声声俱厉:“行,回家,回就回,回去就离婚。”“前边还像句
话,后面就不是话了。”

“你还别以为我不敢。”她站起来蹬蹬走了。

“你敢,你胆大。”我跟在她后面走。“你怕谁呀?”

我打开门,贾玲和另一个姑娘站在走廊里,每人双手端着一个盛满饭菜的饭盒,反扣的
饭盒盖上还放着一切切成片的酱肘花。“你们还没吃午饭吧?”

“一点都不饿。”我没精打采地说。

“都打来了,接着。”她把手里的饭盒递给我。

“谢谢呵。”我朝那姑娘笑一下,把两个饭盒摞在一起抱着。“她好点么?”贾玲小声
问,踮脚从门缝往里望。

“躺着呢。进来坐吧。”我用腿后跟磕开门。

贾玲明显犹豫了一下,抬腿进门:“我看看她。”

我把饭盒放在桌上,让那姑娘坐,问她:“喝水么?”

那姑娘抿嘴笑着摇手:“不。”乖乖地坐在一边。

贾玲在床头搬过杜梅身子:“哟,哭成这样,怎么啦?”

杜梅翻身坐起:“你问他。”

然后她絮絮叨叨向贾玲诉苦:“外面累了一天了,回来他都不知道心疼人,还气我,理
都不理我。”

“累了一天,谁知道你干嘛去了。”

“你说我干嘛去了,你说我干嘛去了。”

“我不知道你干嘛去了,也许是干革命去了吧。”

“你就少说两句吧。”贾玲说我。

“他就这样,一点都不让我。人家心情本来就不好,从他那儿一句好话也听不着。”

“我为什么要让你?谁让我呀?”

“你是男的。”贾玲说。

“噢,男的就该让女的?宪法上有这一条么?”“她还比你小好几岁呢。”

“小,不懂事,更应该听大人的。”

贾玲笑着对那姑娘说:“这人是有点无理呵。”

那姑娘眨眨眼,点头笑说:“没错。”

“本来就是么。”我也笑。“凭什么让?我只知道服从真理。”

“那为什么真理总在你那一面?”杜梅道,转而又对贾玲说:“你还不知道呢,昨晚上
我一气之下跑了出去,你猜怎么着?人家老先生一点没着急,自个就睡了。有这样的人么?
自己老婆半夜跑了居然没事儿似的。”

“是太不像话了。”贾玲谴责地瞪我一眼。

“那你为什么跑呀?”“你甭管我为什么跑,就冲你对我这态度,我还得跑。”

“是你不对呵,”贾玲批评我,“你得检讨。”

“我找了,没找着。”“我说你这人怎么跟女的似的?她说一句你非得跟一句,什么大
不了的原则问题?认个错又不会杀你头,跟自个老婆逞那份强干嘛?”贾玲板着脸训我。
“没见过你这样当丈夫的。”

“他也就会跟自个老婆厉害,在外边见谁都跟三孙子似的。”杜梅说。“怎么样,能不
能认个错?不能认错我们可动手了,这屋里我们可有三个人。”贾玲笑着望着我,眼睛里却
流露出焦灼和敦促。“要不我们走吧。”那姑娘坐不住了,笑对贾玲说,“他当着我们不好
意思。”“那好我们走,不逼你,有个认错态度就行。”贾玲下地往外走,走到我身边用右
肘使劲顶了一下我后腰,使我一个卟啮扑到床边,和杜梅近在咫尺。她和那姑娘大笑着离
去。

“你瞧你,非得把这事弄得满城风雨,全院都知道。”

“你呢,非得别人下令才认错,我说什么跪着求你都白搭。”“你脾气也太大了,一点
小事就能闹成这样,哭出的眼泪够洗一次澡的吧?”“那你要早对我好点呢?一开始我也没
哭呀,不过是耍点小性子,你就应该哄哄我,那我就早好了。人家闹不也就是希望你哄哄我
温柔点?”“光够温柔的了,一直在哄你。”

“有你那么哄的么?说出话来跟刀子似的。好几回我都自己好了,又让你招起来。”

“那你也不该跑呀,这不是自绝于人民么?”

“谁让你不理我的?”“谁先不理谁的?一回来你就先不理我,跟你说话没听见一样,
我能没气么?我怎么那么贱呀?”

“你也气了?”“当然,我气坏了。特别是你这么撒腿一跑,这是他妈电影里的路子,
怎么发生在我头上了?你怎么那么傻呀?吵架归吵架,跑什么?不知道城里的坏人天一黑就
都出来了,专门收容你这种离家出走的妇女?真出了事你找谁哭去?”

“我没跑远,本来想去我姨妈家的,走了一段路,心里害怕又回来了,加了衣服一直在
小花园坐到天亮。”

“这点还算聪明,说明你没傻到家。”“下回我不跑了。”“别跑了。真堵得慌不跑难
受,也别出院门,就在院里黑处藏会儿。”“以后咱们别老闹了,好好过日子。”

“我根本就不想闹。每回不都是你挑的头儿?哪次我不是忍气吞声委屈求全?”“说到
最后又是我错了,我就没对过一回。”

“你是错了,你应该正视这一点,以后才能彻底地改。”

“……我老这么闹,你不烦我吧?”

“不。吵的时候有点烦,但吵完就完了,不是真烦。”

“那你还爱我么?”“当然,不至于那么严重。”

“以后我不犯了。”“我喜欢你这种痛改前非的态度。”

说是不再犯了,但好了没两天,又犯了。这次是为什么吵起来的我也忘了,不是为一道
菜的咸淡就是为了一根烟。克发现她这人像孩子一样情绪不稳,事后我也严正地向她指出
“你这人一点控制能力都没有。”她也承认,但就是改不了。一点小事就能欢天喜地要么痛
哭流涕。像开滦煤矿工人有特别能战斗的光荣传统一样,她也特别能哭。一哭起来十分骇
人,常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短暂地晕厥,使你看着可气但不哄又恐怕哭出毛病来。我从
来没见过一个人那么全力以赴不顾死活地去哭,我相信如果我置之不理她就有本事把自己哭
死。在一个正在痛哭的人面前,你是无法申辩的,只有像个坏蛋一样忏悔。杜梅使我掌握的
词汇量激增,很多诸如“认贼作父”、‘不稂不莠”等成语我都是那时学会准确运用的,并
对“闻风丧胆”、“不打自招”之类的成语有了切身体会。我在那些天说过的肉麻话比历史
上任何一个最著名的佞臣一生说得都多,妓女听见都要脸红,我吃惊地发现,一旦需要,我
胁肩陷笑的本领不比任何人差。

zhangyl 发表于 2007-10-7 09:31:16

回复: 过把瘾就死 作者:王朔

每次大闹之后都是加倍地温存和柔情似水,如同大灾之后必要开仓放粮一样。像虫子会
对农药产生抗药性一样,我对杜梅的歇斯底里和恐吓症也渐渐习以为常。有时隔一段不闹,
我还会蓦然一怔,若有所失:“咦。这阵怎么没闹?”

我曾经试图弄清她发作的周期和间歇规律。有聪明人讲过这和女人的月经周期有关系。
还有人认为和潮汐、太阳黑子活动有关。据我观察和记录,也不是十拿九稳、万无一失。有
一点可以肯定,她每次单独外出回来,必要寻衅滋事,当天不闹,隔天也要发作。她外出的
时间不固定,有时一月去几次,有时数月不去。她对这种目的不明的外出的解释是:去看一
个她家的老邻居,此人曾从生活上关心过她。

制怒。我在白纸上蘸墨挥毫写下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然后工工整整地题款:书赠杜梅
小朋友共勉。

杜梅笑完把纸一把撕了:“少来这套。”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潘佑军弹了一遍托先生的陈词
滥调,引申道:“我老婆也跟我吵。”

他不久前也结了婚,娶了一个外国企业的女雇员。外国老板和他都是看中了这位小姐的
同一个优点: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你那个老婆还是不错的,起码没跟你软硬兼施,这也
挺可爱。我那个老婆硬就硬到底,绘我几天后脑勺看那是常事,所以你现在问我她长什么样
我还真说不上来。我说你都会以为是我瞎编的,她现在索性用英语骂我了,就为听不懂她骂
的是什么,我真跟她急过几次。”

潘佑军的一个朋友在稻香湖开了一个马场,潘佑军几次提出去那儿玩一趟,找找绅士的
感觉。

于是我们约了一帮朋友,找了一辆车,说好不许带老婆,我回家一说,杜梅不答应。

从结婚后,她就成了我的小尾巴,除了我上班她不跟着去。我去哪儿都得挎着她。

“你不带我去,带谁去?”

“谁都不带,一帮老爷们儿,多一个女的你别扭不别扭?”

“不别扭。人家外国总统出门还带夫人呢。就中国,从上到下到哪儿都是一帮男的。”

然后对我下死命令:“我要不去你也不许去。”

我只好带她去,车来了一瞧,潘佑军也带了老婆。其他几个哥们儿还带了两个不三不四
的女人。

杜梅一脸瞧不起那两个身份暧昧的女人的样子,透着自己是明媒正娶,上车只跟潘佑军
的老婆亲亲热热说话。

有四个女人骑马,马场里就是一片尖叫声。只见四匹马一溜排开,在场子里奔驰,每匹
马上都高坐着一个头发飘散、两眼发进、狂叫不已的女子。马跑到我们面前时,就有哀求
声:“让它停下来吧。”杜梅尚算果敢,虽很紧张,但坚持跑了几圈,下来还很从容:“挺
好玩的。”令我自豪。杜梅在外面总很给我挣面子,除有几分难得的姿色,且举止大方。从
不扭捏,令其他男士肃然起敬。

我翻身上马,立于马上缓缓巡视,作统帅状。俄顷,将掌往前一推,叫了一声:“部队
跟上。”纵马疾驰。

马一跑起来,我才感到头晕,脚踝处也被铁蹬磨得生疼。我强撑着跑了一圈,经过站在
树荫下的女人们面前不嘶哑地喊了一句:“为了斯大林!”心里却为不知如何勒马停住暗暗
着急。那劣马越跑越快,我在马背上颠得像个大包袱,踝骨大概已经被磨出血了。这时,那
马大概看见自己爱人了,在正由马场主人勒着缰颤巍巍下马的潘佑军的马前猝然一停,我滚
鞍落马,跌入尘埃。那边树荫下一片狂笑。

杜梅向我跑过来,搀我起来,关切地问:“摔坏没有?”

“没事。”我作轻松状,笑着拍了那马一下:“跟我调皮。”

那马打了响鼻,尥我一蹶子,我慌忙躲开。

那边笑声又起。杜梅周身上下给我掸土,我闪开她,悻悻地道:“假关心什么?有什么
可大惊小怪的?”

“真不识好歹。”杜梅自我一眼,向那伙人走去。

中午我们在绿如墨玉的鱼塘岸边垂钓,四周田野飘来浓郁的粪香。不远处的一排猪圈,
猪们在吃饭,吱吱呀呀拱叫不已。杜梅一直不理我,与潘佑军的老婆站在树荫嘀嘀咕咕说
话。我在这边故意大声喧哗:“嗬,又钓上一条大的。”她看也不看一眼。“潘佑军看着自
己老婆和杜梅神秘地交谈,忧心忡忡,十分不安:“你老婆不会给我胡说八道吧?”

“不会,她不敢。”我替杜梅辩护。

最好不要让老婆和老婆勾结起来。”潘佑军说,“她们互相传授经验受不了。本来是掏
个钱包进了监狱,出来就五毒俱全了。”一会儿,她们两人笑吟吟地走过来,不住地拿眼打
量我们,看得我和潘佑军心里发虚,满腹狐疑。

“你俩聊什么呢?”杜梅坐到我身边,我小声问她。

“没聊什么,瞎聊。”她笑眯眯地注视着水面,若有所思。

回到家一直到晚上,她终是面带一丝笑,不说话,冷眼观察我。我倒不怕潘佑军的老
婆,就怕潘陆军暗地里和她说过什么,这话经她之口传给杜梅。

“干嘛老这么看我,盯贼似的?”“没事,喜欢你,就看看。”她仍是一高深莫测的样
子。

“潘佑军老婆跟你说什么了?”

“你害什么怕呀?心虚什么?你有什么怕人说的?”

“我能有什么?”我故作爽朗地笑,“不怕,一生光明磊落。”

“还是的。她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怎么聊那么半天?”

“呵,我们聊自个的丈夫呢。放心。”她望着我笑,“我都是说你好,怎么体贴怎么照
顾我,我当着外人一向都是夸你,不像你,总跟人家说我不好。”

“我什么时候跟人说过你不好了?”

“那是谁说的我老爱和你吵架,无理取闹?得啦,我不是要跟你算账,你也别紧张。”

“那她呢?都说潘佑军什么了?”我讪讪的,转移话题。

“说潘佑军好,比你对我好。”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他,在外边花着呢。”

甭管人家在外边怎么花回到家里对老婆就是温柔,这点就比你强。人家每天早晨出站都
要互相接吻,互相说我爱你。潘佑军出差在外地还每天一个电话。”

我大笑:“是用英文说的吧?”

“甭管用什么文,这说明他心里有她。你就从来没对我这样过,有时人家想和你粘乎粘
乎,你总把我一把推开,还说我酸。人家俩口子怎么就能那样?”

“那都是跟外国电影里学的,你怎么喜欢这套?令人作呕。”“我就喜欢这套。”“杜
梅,咱们是中国人,就要讲究个中国气派和中国形式。”“中国人怎么啦?中国人都是伪君
于。你从来都没说过一句爱我,从咱们认识就没听你说过。不行,今天你非得对我说你到底
爱不爱我?”“这还用说么?我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

“什么实际行动?我就要听你用嘴说,爱还是不爱?”

“当然……”“别拐拐弯抹角,直接了当……怎么就这么难呢?比要你命还难?”“我
这人内向……”“少废话!你说不说?好,你不愿意说,那就说明你不爱我。”“不不
不。”“那你就说!”我看着她,嘴皮动了动,话没说出来人先笑了:“你怎么那么注重形
式?”“我就是注重形式,你说!”

“爱。”我说完自己脸红了。

她搂住我脖子,兴奋得容光焕发,人像打了一束光,深情地望着我眼睛:“是真心话么
么?”

“是。”“你瞧你,你瞧你,我一搂你,你就数我排骨——你都成习惯了。”“嘿,贾
玲,干嘛去去了?”

我和杜梅出院门,正碰上贾玲一个人低着头从外面回来,杜梅和她招呼。“没干嘛,出
去了一趟。”贾玲淡谈地应了一声,和我们擦肩而过。“你那‘情儿’情绪不高。”杜梅笑
着对我说,“听说她最近失恋了。好容易看上一个人,人家又看不上她。”

“别老‘你那情儿’、‘你那情儿’的,人家还是大姑娘,你老这么说算怎么回事。”

那天我的情绪也不高。上班时办公室里的同事都在议论,说我们单位原来一个辞职不干
的人发了财,买了房子买了车,我们单位有的过去跟他关系不错的蒙邀去他家玩,回来说他
家搞得和宾馆似的。由此说开来,大家历数自己认识的人中谁出国了谁成“老板”了。聊了
一上午,聊得全办公室的人又妒又恨,醋劲十足,造成了一个印象:似乎敢在外边混的人都
混出了头,而这些人过去都不在我等话下。接着便是发牢骚,怨分配不公,怨法制不健全,
叹老实人吃亏。

zhangyl 发表于 2007-10-7 09:31:42

回复: 过把瘾就死 作者:王朔

下班回到家,我仍无法从嗔怨的情绪中自拔,默默地坐在一边啃着指甲沉思。杜梅患了
感冒没去上班,一天在家,吃饱了,睡足了,见到我回来心情雀跃。直过来往我膝盖上坐,
整个身子仰在我怀里,头搁在我的肩膀上亲呢地蹭我脸。

“哎,你怎么一屁股就往别人身上坐?”我双手推她,“累着呐。”她赖着不起来:
“你累什么呀?上班也是坐着胡侃。”

“叫你说的,我们胡侃?我们胡侃这国家的经济生活早停顿了。”我双手托起她腰,自
己一撤身,把她留在沙发上。自己另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她又跟过来,骑坐在我膝上,我腿
一伸直,她像坐滑梯一样溜到地上蹲坐在我脚上,仰脸盯着我:

“你就对我这样?”“别烦了,忙了一天那么累,你还添乱。”我把脚从她屁股底下抽
出,令她一下坐在地上,随手拎过一张报纸遮住脸看。刚看了眼大标题,她就劈手把报纸从
我手中抢走,站在我面前说道:“你还烦了?你烦什么?”

“别闹,把报纸拿来。”

我伸手去夺报纸。她把报纸藏到身后:

“谁闹了?你先说,谁烦你了?”

我没理她,随手又拿起一本书翻,她“啪”地把那本书打掉。“瞧你那无耻的样子。”
我弯腰拣书。

她一脚把书踢得老远,书面飞舞一番卷角皱边地摊在地上。“你非找我收拾你一顿是不
是?”

“你来呀你来呀。”她笑着退了几步。

我看她一眼,毫无表情,扭脸看窗外树叶已经泛黄的树木。“给你给你。”她把报纸糊
在我脸上,走开:“就显得你多关心国家大事似的。”我接住报纸,低头看起来。她在一边
准备晚饭,在一个盆里揉面团,唠唠叨叨和我说着她们医院里的事,谁没按医嘱给药,病人
出了问题,家属打上门来;一个老干部嫌医院对他的病不重视,把院长、政委臭骂一顿,还
给后勤首长打了电话;保卫科查丢失的吗啡,发现所有护士的更衣柜里都有医院的纱布和敷
料,“你那情儿”和保卫科长大吵一场。

她现在提到贾玲,从不说她名宇,只说“你那情儿”。

我逐版看报,并不答腔。

“今天谁来了?”她揉好面,拍着光洁圆润的面团用右手托在肩旁,直起腰问我。“谁
来了?”我哗哗往前翻报纸头版。

“我也不知道,出门就见满街旗子,不认识哪国旗。”

“你今天出去了?”“下午没事上街做了头发。你没发现?”

“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头儿。”我放下报纸,看了她一眼:“难看死了,怎么还卷了刘
海?”

“人说这是今年世界上最时兴的发式。”

“你不适合,你说的是今年世界上老年妇女最时兴的发式吧?芭芭拉似的。”“你觉得
不好?”“太不好了。跟谁养的什么宠物似的。”

“那怎么办呀?只好明天去削了。”她把面团搁在案板用力撤开,然后用刀麻利地切成
一把吧细细的面条,撒上干面,一根根抖落开。”吃完晚饭,我撂下碗又爬上床躺着看书。

她洗完碗,过来说:“今晚总政来院里慰问伤病员,在礼堂演歌舞。”“不去。”
“‘腕儿’全来了,我想去。”

“要去你一人去。”“哎,你怎么回事?我跟你说话,你就光看书,破书有什么好看
的?”我不说话,又翻了一面。

“你放下不放下?不放下我可抢了。”

“敢!”“哎,你今天怎么回事?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她在我身边坐下,床垫
往下一陷。“你们头儿又找你茬儿了?”

“没有。”“那是你们办公室谁又提拔了没你份儿?”

“你怎么这么烦呀?”我撂下书露出脸。“你相看演出你就去,呗,非拉上我干吗?”

“准是,你们同年的都有当处长的,你连个主任科员还没混上。”我“啪”地把书往床
头横上一折:“你少拿你那套庸俗观点来想我!我那么爱当那主任科员?我要想当司长也不
是不可能。嘁,女人就是他妈势利!”

“那你是为什么呀?”“不为什么。”我愤愤不平重又拣起书,旋又立地坐起:“噢,
没事就不能安静躺会儿了?心情寂寞,思绪惆怅,感时伤怀,小资产阶级情调浓郁——不行
么?”

“看你也象——无病呻吟。”杜梅下了床,对镜理妆,准备出门。“心情寂寞——又想
谁呢?感时伤怀——对谁不满?”

我一边看书一边对她连连挥手,让她快走。

“你还别不耐烦,你再撵我我还不走了。”她继续嘟嘟哝哝地说:“摆什么臭架子,就
你有情调?使用什么呀?一个小职员,挣的钱还没我多呢。惹我急了,撵出门去,连个住的
地方都没有。”“你少罗嗦!”“我就罗嗦!”她在门口一个转身:“人家有什么事都跟你
说,你有什么事全藏在心里。要不说你老奸巨滑呢,一天到晚不知都在琢磨什么,阴得跟糖
尿病人似的,哪天我叫你卖了还不知道呢。”我没有接茬和,她自己忽然动了气,冲我嚷:
“别觉你挺了不起的,有什么本事你倒是使呵?就会说。早看穿你了,典型的志大才疏,没
什么本事还这也瞧不起那也看不上,好像天下谁也不如你。哼,琢磨也是瞎琢磨,气也是自
气,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还告你!”

我气得脸都白了,心里一阵阵悸痛,别人说这话犹可,你也说这种话。我由怒转为辛
酸,连声冷笑:“看出来是吧,看出来就好。就我这种没本事人,偏还有人哭着喊着赖上门
来,我也不明白了,这种人怎么傻成这样?”

“你还别觉得离了你不成。”她丝毫没察觉我的异样,反而洋洋得意。“追我的人多
了。今天我跟你离了,明天我就能找个比你强百倍的。”“那你找去呀。”“找怎么啦?不
新鲜,明儿我就给你领一打回来。我这样儿的,嘁,别人找都找不着,恨不得把我供起来,
顶在头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在你这儿,什么都不是,连个丫环都不如。每天伺候
你一句好话都得不到。告诉你,我对你真够可以的了,没我这样的。人家妻子除了穿戴打扮
还有几个做饭的?他妈的我也真是贱,放着福不享偏来受你的治。离婚!我还不信天下再没
有对我好的了——是个人就比你强。”她摔摔打打,嘴里一个劲嘲哝着乱骂:“什么东西?
越对他好越不行。人就是不知好歹忘恩负义越老实他越欺负你。离婚,我下决心了,不过
了……”

“离就离,王八蛋不离。”

‘你就等着我说这句话呢吧?你就逼着、折磨我好让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呢吧?”杜
梅恶狠狠地逼到我面前,“你早盼着跟我离婚呢吧?一晚琢磨的就是这个。”

“到底谁逼谁呀?又不是我先说的离婚。”

“我说的都是气话,你说就是真的!”杜梅哭了。

“好啦好啦,既然不想离,就别老说气话。”她一哭,我也肝颤。“我又没想离。”
“离,孙子不离!”她倒来劲了。

“你说你老这么说有意思么?你真敢离么?你要真想离那咱们就离,真拽着去又不去
了。老拿这威胁人你不怕伤感情么?”

我蓦地心酸了,眼圈也红了:“老说我对你不好,我除了有时假不大理人什么时候对你
说过……你就什么混账话侮辱人的话都可对我乱说……”

“我不是真那么想的,我就是气,你一不理我,我就心里急……”“哪么你骂我呢?”

“你气我就不气?可我敢说么?我随便说一句什么你就觉得我别有用心。老实告诉你,
我忍了多时了,我受过谁的气?和你结婚说句那什么的话我的自尊心男子气概……”我哽咽
地说不下去了,使劲一吸将要流出的鼻涕,悲伤地仰起头。

“那不是因为我爱你,特别特别怕失去你。”她看着我脸色,小心翼翼地贴上来,见我
没有拒绝,便一头靠在我的胸前。“没你这样爱的。你该把我当一个人爱,不能像爱件东
西,这样你只能失去我。”“以后我改。”“你说过多少回改了?你改过一回么?过后就
犯。”

“这回是真的。你不相信我了?”

“老实说,我不大相信你,但不相信又能怎么办呢?又不能和你决裂我又做不出来,就
这么凑和过吧。”

她注视着我的眼睛,我和她对视片刻,把目光移开。

“我不想你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不想也没办法,我现在没心情说你爱听的话。”

“你讨厌我了?”我叹口气,紧紧搂了她一下,看着已经漆黑一片的窗外:“别胡思乱
想了。”

实际上我最激烈的思想活动没有告诉杜梅。那种令我齿冷冷的、我感到受到严重伤害的
感觉一直带到我们上床睡觉,甚至做爱也没有使我忘掉它。尽管我知道她是无心的,但我也
不能原谅她。在这个问题上我从来没有原谅过任何人。我可以容忍别人对我的谩骂、攻击,
容忍别人怀疑我的品质,哪怕贬低我的人格,但我决不容忍别人对我能力的怀疑!此辈我定
要穷追至天涯海角,竞我一生予以报复。我活着,所作一切的目的就是要把那些曾经小看过
我的人逐一踩到脚下!

我躺在黑暗的床上,旁边传来杜梅入睡后均匀的呼吸,我情绪激荡,亢奋异常。那些曾
经羞辱过我的人的脸孔一张张在我的眼前浮现,我想像着他们落入我手之后的情景,咬牙切
齿地体难着复仇的快感。

别美!我有一生的时间等着你们。

亦汐 发表于 2007-10-7 09:39:22

回复: 过把瘾就死 作者:王朔

这是小说么*-)

zhangyl 发表于 2007-10-7 09:41:07

回复: 过把瘾就死 作者:王朔

Post by 亦汐;763398
这是小说么*-)
当然

还有电视剧呢!

亦汐 发表于 2007-10-7 09:46:25

回复: 过把瘾就死 作者:王朔

Post by zhangyl;763400
当然

还有电视剧呢!
谢谢博士弟弟,辛苦了『支持』

北美枫叶 发表于 2007-10-7 10:49:39

回复: 过把瘾就死 作者:王朔

Post by 亦汐;763398
这是小说么*-)
江珊和王志文的电视剧你没看过?有点晕了8-)主题曲是刘欢唱的《糊涂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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